第4章 第四章
十二岁的胡一卓从孤儿院被胡名领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很大的喜悦。
在此之前他被领养过三次，每次都是因为性格不合被退回来。
所幸是个白净的男孩，所以孤儿院不担心他没有人要。
胡名第一次见到胡一卓的时候有点晃神。
一下次就想起跟秦衣的第一次见面，秦衣就是这样一个神情，表情很淡，但敌意很深。
不同的是苏原下一秒就把他隔开了，并不让他接触秦衣，但这个孩子，好像没有可靠的人。
胡一卓看着面前的人，没去管这次会不会走，随便吧，反正总会受不了我送回来的。
两个人没有很亲密的接触，几乎就是胡名见了胡一卓一面，就走开去办手续了。
胡一卓一直到了家里都很安静，胡名也没有跟他搭话。
胡名准备得很充分，有单独的房间，以及生活用品，每天会叫人下楼吃饭。
其余时间，胡一卓不开口说话，胡名也不会搭理他。
那时候的胡一卓固执地将自己圈起来。
大概是因为从他记事开始他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做着所有的事。
大孩子嫌弃他的年龄太小，而孤儿院像他这种年龄被送来的又太少，老师们也不会去特殊关照些谁。
久而久之，他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有天院长突然跟他说他被送来的时候身上有一条毯子，但是只有一条毯子。
于是他接过毯子看了看，把它扔掉了。
他还是只有一个人，每天晚上对自己说晚安。
第一次被收养的时候他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女人将他抱起来哄了两句，他觉得好温柔好温柔。
但他不喜欢女人原本家里的孩子——一个小女孩。
尽管小女孩很喜欢这个突然来到家里的哥哥，会穿着好看的小裙子跑到哥哥面前要一句夸奖，但胡一卓不喜欢她。
尤其是在女人在家的时候，他觉得那个女孩子碍眼极了，嘻嘻哈哈地夺走女人的爱。
那一点温柔被分成了好几份，自己还剩一点，紧攥在手里。
他冷眼旁观着女孩晚上可以获得女人的晚安吻，可以有一句轻轻的晚安。
自己获得一个笑脸和没有声音的嘴型“快去睡吧。”
胡一卓不理解，小女孩早上可以蹦跳着过来闹自己，晚上却总是躺在床上。
手上伸着长长的管子接到一个瓶子里，有一群大人围着她，不让自己靠近，每一个人都是温柔的神色。
他还是一个人，晚上自己对自己说晚安。
终于有一天他甩开女孩的手，女孩没有防备地跌倒地上，不解地看向哥哥，眨眨眼，大哭起来。
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匆忙跑出来抱起了女孩，女孩抽泣着喊：“哥哥推我！”
女人连忙轻声细语地哄着，轻轻用手拍了几下胡一卓，“不哭不哭，哥哥欺负你，我们打哥哥，不哭啊宝贝。”
胡一卓没有躲，他抬头看着母女两个，多好啊，那样温暖的拥抱，好温柔好温柔。
那样的力度，怎么可能把人打疼，但胡一卓没有体会到女人的体贴。
他那一刻只是觉得疼，再没有了多余的感受。
他抬头轻声问对方：“我是玩具吗？”
胡一卓有些认真地抬头看向女人，没再说别的话。
他不理解，如果你不能把我想要的疼爱给我，为什么要抱我呢？又为什么不抱我了呢？
女人愣了一下，看着这个小孩子清澈的眼睛，这个年纪的孩子，有这么一双清澈但没有活力的眸子，平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女人顿了顿，低声说：“……对不起，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接着继续哄着怀里的女孩走回厨房。
胡一卓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想清楚问题的答案，一直到他被送回孤儿院。
玩具不好玩了，就只能被丢掉。
胡一卓同情地看着另一个女孩被接走，要好好当一个玩具啊，心里小声对她说着。
但胡一卓依旧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第二次，第三次。
领养人说着这个小孩儿有多么多么的刻薄，胡一卓不以为意，他始终觉得，我的东西就是我的。
他贪婪地汲取所有人对他的善意，好有足够的勇气跟第二天的云朵笑一笑。
直到胡名把他领回家。
胡名把态度游离在一个很好的程度，我管你，但我不去特殊管你。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了胡一卓最开始几年的自闭期，到后来胡名一点点敲开了胡一卓的壳。
胡一卓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在用心养他。
再后来的某一天，胡一卓在门口等另一个奶团子的时候发现，每月总有一天会看到一个人在楼下吃饭，头发好长好长，动作很慢很慢。
那个人总是占一整张桌子，自己坐在那里，慢慢地吃完。
有时候胡名会去旁边坐一会，大部分时间是他自己一动不动地坐着。
从半抹初阳坠上天边，到漫天星星困得不眨眼睛。
有时候胡一卓会带着另一个奶团子坐在楼梯上看。
而那个奶团子，是个很闹腾的奶团子。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这样，那个时候胡一卓大部分时间还是闷在房里，但跟胡名的关系好了许多。
于是某些人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把他拖去了另一个地方。
在胡名告诉他要给他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胡一卓就明白过来，终有一劫。
这里没有别的小朋友，他就要把我送去找更多的小朋友。
胡名拎着胡一卓，进了徐盛的家门。
徐子安对这个突然来到家里的男孩子充满了好奇。
他觉得这个人好可爱，白净的脸上还有点肉，因为本人正在生气而有点鼓起。
徐子安小同学憋红了脸也没憋出一句话，转头冲回了房间。
胡名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冲手里的胡一卓说：“你还挺有魅力？”
胡一卓把身子背过去，自己跟自己生闷气。心里真的是一点也不想理胡名。
刚开始的时候都适应，谁也不跟谁说话，过了一段时间。
胡名有时候就开始逗逗胡一卓，胡一卓小同学从刚开始的平静相待到后来恼羞成怒，到现在可以两个人有来有往地抬杠。
最后胡一卓继续无能狂怒。
胡名骄傲极了。
“哎，小孩儿，你啥时候叫声爸听听。”胡名戳戳胡河豚的腮帮子。
“别惹他了，过来弄弄手续。”徐盛拿着一沓纸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转学的次数还挺多。”说着抬眼就看见胡名在揉着他自家小孩儿的脸，可怜见的脸都红了。
于是他过去揪住胡名的耳朵，把他拖离了现场。
胡一卓搓着脸看那个大叔把胡名拖走，然后大叔还冲他做了个鬼脸。
他继续蹲在墙边。
“pi…pi…pi……。”
胡一卓低头发现面前多了一大篮子的糖，“给你！”旁边突然炸出一声。
徐子安蹲在胡一卓旁边，用两只手撑着头很局促地说：“都给你吃。我爸妈给我买的，我攒了好久好久，我妈今天不在，我全都给你吃！”
都是一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看起来很漂亮，堆成一个小丘，胡一卓有些讶异：“…给我？”
“嗯嗯嗯！糖都给你，你跟我玩好不好？”徐子安往胡一卓那边挪了挪，冲他一个劲儿地笑。
“跟我玩？”胡一卓看向旁边这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应该经常出去运动，没有很白，健康的小麦色，还有一双大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
鬼使神差地，胡一卓点了点头。
许是那人的笑容太耀眼，他一瞬间晃了神，就陷进去了好多年。
于是那一整个晚上胡一卓耳朵边的声音就没停过。
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聋了的时候胡名把他领走。
走之前徐子安特别不舍，紧紧抓住胡一卓的手，狠狠地瞪着胡名。
“？”胡名拉着胡一卓另一只手，“你以为你爸是我老师我就不敢跟你抢人吗？放手。”
“我妈也是你老师！”徐子安不放。
“小屁孩！”胡名确实没拉动。
于是他开始思考也可以把胡一卓放在这呆一晚上。
就在他要跟胡一卓说要不你在这儿住一晚上算了的时候，胡一卓抬头看了他一眼。
爸，救我。
胡名立马就支楞了起来，他自认为明白了那个眼神里的全部涵义，一个激动，“刷”地一声就把胡一卓提了起来，扛在肩上。
徐子安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人就没了，再一愣，面前的人也没了。
“老师我走了！下次再来孝敬您！”胡名吼了一声甩上门，下一秒门里面就传来一声哭喊，以及徐盛的骂声，“胡名你这辈子都不用来了！”
胡名没忍住笑出了声：“你手续办成了，下周就滚去上课吧，跟刚那个小孩儿一个班。”说着还叹了口气，“可算把你送走了。”
“可算能离你远点了。”胡一卓冷笑。
“嗨，你这小屁孩，信不信我打你屁股。”胡名把人又往上扛了扛。
“不过说真的，你下周就上这来住一阵，我有点事出门一趟。放心，你还没见的是一个女老师，叫徐婷，人挺好，说起来我还给她打过工。”胡名说。
胡一卓没说话。
胡名交代了一大堆，“……听见了吗？”等了一会没人回答，他有些奇怪地看向肩上的小孩儿。
胡一卓没什么表情，有些平静，问了一句：“你还回来吗？”
胡名一愣，好像明白过来了什么，把胡一卓放下来，半跪在地上对他说：“想什么呢，我自己领回来的小孩儿，我肯定自己养。”然后拍了拍胡一卓的头。
“就是大学有点事，我回去处理一下，你等着我，嗯？”胡名把手伸向胡一卓，“实在不放心咱们就拉个勾？”
“……好。”
回去的时候胡一卓问胡名：“你才上大学，领养什么孩子？”
“嗯？担心我养不好你？放心吧，我都能把我自己养大，养个小孩儿算什么。”胡名笑呵呵地回。
胡一卓没说话，但表情上确实是在指着鼻子骂胡名。
胡名没管胡一卓，他眯眼看了看云边的落日
“你猜。”
虽然胡名走之前胡一卓再三向他保证并不会想他。
但在被徐子安第三次勒醒了之后，居然破天荒地思念起自己的屋子来。
徐婷本来收拾了另一个房间给他，她特别喜欢白白净净的乖巧小孩儿，所以对胡一卓很亲切。
在胡名听到这个评价的时候反驳了一句，“就他？乖巧小孩儿？他刻薄鬼转世好吗。”
被群起而攻之，尤其徐子安，打得十分真情实感。
胡一卓觉得这个属性很适合他，他甚至十分受用。
所以在胡名被众人围攻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地看着，事后被徐婷评价：“看，这孩子多乖。”
胡名说：“是，是，他刚刚别冷笑就更乖了。”
胡一卓躺在床上想到这，冷笑一声。
老子就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徐婷收拾出来的房间连着阳台，旁边就是徐子安的房间。
从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见阳台上的花草，也可以透过阳台的窗户看到外面的天。
黑得很全面，一点星星也没有，甚至都看不到月亮。
胡一卓看着外面的天——他总是睡前要看看窗外
孤儿院那里的夜晚会有好多好多的星星，他会躺在床上，企图偷一颗来摆在床头。
等天亮再把它弄丢，让下一个捡到它的人体会夜晚的温柔。
但是这里就没有星星了，小东西被灯光欺负走后，就没再回来，天黑得看不见什么。
于是胡一卓又考虑把月亮偷走。
远处突然有一束光划过天际，没等胡一卓看清就不见了。
他想起来之前看到过这个，孤儿院的老师让孩子们闭上眼睛，说流星来了，快许愿，神明会听见的。
那时的胡一卓没有闭眼，他盯着那束光，心想，神他骗人的。
但又确实没忍住，悄悄对光说了一句话。
现在的胡一卓看着天边，心想，他骗人的。
胡一卓盯着光消失的地方，盯了很久，还是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大眼睛，把黑夜挡住了。
“弟弟！”徐子安乐呵呵地说。
“？”胡一卓坐起来，走到窗户边，“你怎么过来的？”
“我从阳台那边过来的，就从窗户那边爬出来就行。”徐子安扒在窗户边上，伸手递给胡一卓一颗糖。
“这个是今天老师发的，我想着留给你吃，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忘记了，我现在给你。”
胡一卓接过糖，咖啡味的。
老师给班里前十的特殊奖励，他的放在铅笔盒里，想着等胡名回来给他吃，并把成绩单甩他脸上。
“还有就是…我…我刚刚忘记了。”徐子安的眼睛不敢看胡一卓，耳朵红透了，小声对胡一卓说。
胡一卓把视线从糖上移开，疑问地看向徐子安。
徐子安把拳头握紧，给自己打了打气，往前站了站，身子探过窗户，闭眼在胡一卓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晚晚安。”
胡一卓愣了愣，额头上轻柔的触感还在，他眼尾渐渐红了。
很多很多个晚上，他看着黑色的环境发呆，最后轻声跟自己道一句晚安。
他看着别人跟自己的孩子道晚安，看着天上的风跟星星道晚安，然后自己跟自己道晚安。
现在有个人，很别扭地在跟自己道晚安。
还有……一个晚安吻。
胡一卓的脸慢慢红透，他很久没说话。
徐子安比他好不了哪里去，他没做过这种事，但他总觉得这个新的小朋友每天都不开心，他想让他开心。
小时候妈妈晚上都会这么做，还说他会笑得像个傻子，他也想让胡一卓开心。
没等到胡一卓的反应，徐子安心里也打鼓，不知道说什么好，是不是有点唐突。
还没等徐子安想出下一句接什么。
胡一卓突然把书桌前的凳子拉过来。
贴着地面划过来的声音蓦得打破沉默，他踩了上去，跨过窗户。
一下子抱住了徐子安，徐子安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有点红的脸，就跌进了一个怀抱。
“…谢谢。”
一点笑意从声音里跑出来，于是徐子安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你有没有开心一点？”徐子安回抱住胡一卓。
胡一卓没说话，只在徐子安怀里蹭蹭。
徐子安于是知道了答案，并觉得自己怀里这只小猫好可爱好可爱。
“……我今天晚上跟你睡，好不好？”胡一卓有点犹豫地问道，声音闷闷的。
但徐子安的回答没有一点犹豫。
“好啊，当然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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