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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为囚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任贤并不清楚,只知道殷大贪官从任府出来时,两袖清风,没带走一分一毫。

        “爹。”

        任贤提着灯迈入主屋,“您找我?”

        “贤儿。”任疏桐朝他招招手,“过来。”

        任贤看了眼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卫兵,客客气气道:“我不跑,您去外面等吧,我跟家父有些话要说。”

        卫兵大概是得过吩咐,并不强求十二个时辰贴着目标,因此十分听话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帮他们关上了门。

        “你倒是跟谁都混的开。”任疏桐看了眼门外,“不像你二哥,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就会围着太子殿下转,得罪的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任贤闻言笑了笑,坐到一旁,替任疏桐添了杯茶:“孩儿不及二哥才智,自然对其他人的要求也就低些。”

        “你二哥能有什么才智,他就是那张嘴,得理不饶人。”任疏桐摇了摇头,“你还记不记得前些年他写过一篇文章,非要跟人家韦尚书叫板,说韦尚书奏折里写了错别字,把"帖"字写成了"贴"字,韦尚书不承认,你二哥就笑话人家,说那之后尚书家的"战帖"、"拜帖",岂不都要写成"战贴"、"拜贴",不晓得的还以为尚书色急攻心,非要跟谁亲近亲近,可把那老匹夫气坏了。”

        任贤跟着笑了笑。

        任疏桐望着墙上挂着的任之初字画,又叹了口气:“你二哥,爹是管不了啦,叫他成亲他也不成,天天就知道跟东宫那些小子混在一起,如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任之初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只是一直东拖西拖,借口比毛病还多,当年定了亲的小公主都好悬没被他拖成半老徐娘,幸亏任疏桐及时插手,做主断了这层婚约,放小公主“另谋高就”去了,不然皇后估计能气得生吃了他。

        任贤道:“其实二哥不是不想成亲,只是他总觉得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长得太像,他看着……下不去手。”

        这是实话。

        小公主和太子皆是余皇后所出,余皇后的侄女余涟漪嫁给了任家长子,女儿再嫁给次子,讨的就是一个亲上加亲的好彩头。只可惜小公主确实和太子长得太过相似,任之初不止一次跟他们抱怨,看着小公主就像看着男扮女装的太子,多看两眼都要起鸡皮疙瘩,更勿论亲近。

        “那你呢?赵家那丫头找人说亲想倒贴你,你怎么也推了?难不成那丫头也长得像谁?”任疏桐斜瞥他,似乎想从小儿子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任贤哭笑不得道:“并非,孩儿只是觉得这些事急不得,人生苦短,孩儿身体又不算康健,还是希望余生能寻个称心如意的,不求相濡以沫,但求百年之后,不要相看两相厌。”

        任疏桐便收回了视线:“称心如意的……”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望着门口出了会儿神,任贤便默默喝茶陪着,直到一根蜡烛燃得见底,老太傅挥挥手,不由分说地把灌了一肚子茶水的幼子打发了回去,再没多说什么。

        门外等候的卫兵眼观鼻、鼻观心,在跟着任贤返回偏院后,无声无息地和轮值弟兄换了个班,潜出了任府。

        “他说任之初讽刺韦尚书把"帖"字写成了"贴"字?”殷桃披着衣服坐在书案后,从一堆军务里抬起眼皮。

        “是。”之前几乎要化身膏药跟任贤同进同出的卫兵跪在案前。

        “还说什么了?”

        “还说之后尚书家的"战帖"、"拜帖",岂不都要写成"战贴"、"拜贴",不晓得的还以为尚书色急攻心,非要跟谁亲近亲近。”卫兵一板一眼地重复道。

        “之后尚书家的战帖,拜帖……贴……”殷桃顿了顿,冷笑一声,“呵,老东西想送儿子逃跑,想得倒美。”

        卫兵一愣,没听明白:“他们想跑?您怎么知道的?”

        殷桃淡淡道:“一个字谜罢了,战败之后逃跑,谜底是贴。”说完,他看了卫兵一眼,明显有些恨铁不成钢,“专门糊弄你这种榆木脑袋用的。”

        卫兵横空挨了一句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没好意思说自己还是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厚着脸皮飞快道:“那属下回去安排人手,加强巡逻!”

        重点看管之人预谋逃跑可是大事,预谋失败就算了,一旦成功,赵王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卫兵害怕迟则生变,没等殷桃应声就火烧屁股似的窜了出去,带起的风把案上的蜡烛都吹得一晃。

        殷桃:“……”

        另一边,任贤回到自己的院子,举着蜡烛在书房的书架上翻了翻,抽出一本棉线装订的薄子。

        任疏桐说任之初讽刺老尚书写错字,这事听起来荒唐,似乎只是老太傅用来掩人耳目的暗语,但任贤心知肚明,他爹讲的其实是件真事。

        区别只在于任之初当年并不是写了一篇文章,而是直接集了个簿子。

        任贤翻开简洁的封皮,一张浓墨重彩的鬼脸便闯入眼帘,饶是任贤心有准备,还是不由被丑得后仰了仰。

        再仔细看,这鬼脸旁边还有一小段注释——

        “此乃户部尚书之子张孝,卑鄙小人,寡廉少耻,家里妻妾成群,爱好寻花问柳,不可交!”

        执笔之人兴许是跟画上之人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把人家一张脸画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五官齐飞,不忍直视。

        这位张公子任贤前几月才见过一面,虽说不上俊美,倒也没有如此惨烈。

        任贤笑了笑,想起任之初平日对同僚不假辞色的冷眼,想必也没几人能窥见他清冷外皮下的童趣。

        再往后翻,类似的画像足有百十来页,清一色的面目可憎,东王爷西少爷,生生凑成了一本气质肃杀的“本朝猛鬼录”。

        这是他年幼时任之初画给他的,用来教他识人辨物。人识没识他是不记得了,只记得此薄吓得他连着做了好几日噩梦,甚至于惊动了任疏桐,让他那正处于愤世嫉俗年纪的二哥被罚抄了一个月的书。

        簿子纸脆,翻动时“哗啦哗啦”直响,任贤的手忽然顿住,停在了其中一页。

        依旧是个青面獠牙的鬼脸,上书:“此乃礼部尚书韦文仁,文不成,武不就,奏折写错字,金州成金洲,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愧为百石官,不可交!”

        金州……

        是这里吗?

        几日后,许久未露面的赵王笑着把姓殷的同党拉到宫门外,让他跟自己一起看手下将士破门。

        “殷刺史,你看这红墙绿柳,拦得住百姓,却拦不住敌人,软泥砌得似的,中看不中用。”

        赵王今日特地穿了身靓丽的宽袖长袍,打扮地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勾栏选秀,那一身在阳光下耀耀生辉的水晶球好悬没晃瞎了殷桃的眼。

        他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悄悄用手挡了挡同党的珠光宝气,顺杆子拍了句马屁:“王爷所向披靡,小小宫墙,自然不在话下。”

        李舛便笑,抚掌给破门的将士们鼓劲叫好。

        “王爷!破了!”

        随着一声吆喝,厚重的宫门应声而倒,摔得粉身碎骨、轰天裂地,几个来不及撤退的禁卫军被当场压成了肉饼,血溅出一层楼高。

        宫门破,禁卫军溃败,李舛乘着辇不紧不慢地晃悠到殿内,总算见到了一众金枝玉叶的瓮中之鳖。

        连日的提心吊胆已将宫内人的精气神消耗殆尽,每个人脸上都不免带着疲色,以皇帝为首,其次是余皇后一脉和东宫一脉,李舛撑着脸打量他那陷于龙椅的父皇,似笑非笑。

        当今圣上——也就是当年任疏桐精心养大的那个小太子,名为李忡,一生顺遂,是正儿八经的嫡子继位,继位后前朝有任疏桐顶着,后宫又有稳重的余皇后操持,从未闹出过什么丑事。

        目前的困境,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败笔。

        李舛慢悠悠地从辇上走下,装模作样地朝李忡拱了拱手:“孩儿来给父皇请安了。”

        李忡抬起双眼,缓缓放下了一直按着太阳穴的手。

        他眉头微皱着,眼角叠了几层细纹,神色比起恼怒,倒更像是伤感。

        这位“老不更事”的天子近来时常思索长子为何会做出如此大逆之举,仍不得要领。

        他只记得,李舛幼时每被说教,都会露出一副抗拒模样,不大喜欢宫里规矩,也不喜欢按部就班。

        他的不喜欢总是比喜欢多,和其他皇子玩不到一块去,便独来独往,但又时常能听到有人来告状大皇子欺负人。

        李忡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李舛不适合皇位,所以在他及冠后便早早赐了爵,放他出宫。

        宫外总是自由的,成不成家,点不点卯,都是李舛自己说了算,李忡以为这会是他想要的,结局却很不堪。

        老皇帝似是从李舛身上看到了一个抓着母妃裙角的稚子,一晃眼,就长成了眼前这个连笑都带着几分戾气的叛军之首。

        “当年心远说你肖似丽妃,口蜜腹剑,那时我还不爱听,如今看来,你果真和朕不像。”李忡道。

        李舛听后,倒也不恼,无所谓地努了努嘴:“那时候任太傅防本王像是防贼一样,想必也是没什么好话,比起本王,还是四弟比较像您,讨他老人家喜欢。”

        说完,他瞥了眼龙椅旁站着的四太子,抬了抬手:“本王也给太子殿下请安了。”

        太子的轮廓和李忡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性子都像得很,都到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他还能彬彬有礼地朝李舛颔首,轻声道:“见过皇兄。”

        太子身后以任之初为首的东宫谋士对李舛怒目而视,恨不能当场拔剑斩了这逆贼。

        李舛无视掉那些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谋士,越过太子的肩膀看向任之初,明知故问道:“平生,多年未见,不跟我打声招呼吗?”

        任之初抬起眼皮冷冷看他,并不言语。

        李舛继续跟他搭话:“说实话,你当年处处和我作对,我是有些芥蒂的,但我也敬你是位难得的忠臣,时常羡慕四弟能有你辅佐。我仔细想过,今日过后,你若愿意,我还可以让你作你的太子太师,替我教导教导我府里那个不成器的世子。”

        任之初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了一声,别开了视线。

        李舛动作一慢,脸上笑意顿时淡去,掸了掸珠光宝气的袖子,他喃喃道:“平生,你现在不讨好我,你任家就真的完了。”

        任之初闻言眉头一皱,但目光回转,仍是一片冰霜。

        他不卑不亢道:“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我任家,不悔。”

        “不悔?”

        李舛牢牢盯着他,像是想从那张脸上找出他言不由衷的证据,可不管他再怎么细看,那张堪称秀丽的面容上除了对他的厌恶外,余下的只有严丝缝合的冰碴。

        任太师对着他的时候,有一半时间都是这副面孔——另一半是视若无睹,在朝堂上只要赵王出列,方才还妙语连珠的任太师就能原地修起闭口禅,除非太子唤他,不然绝不吭声。

        “好,好,好。”

        努力扮演气定神闲的叛军之首的赵王面皮抽了抽,露出一个略微扭曲的笑。

        他连道三个“好”字,骤然拂袖而去,跟在一旁的殷桃抬手命人擒住了殿内众人,公事公办地跟了出去。

        李舛停在台阶前,盯着脚下的百级石阶,不知在想什么。

        “殷刺史。”

        “在。”殷桃知趣地在他身后等着听吩咐。

        “那一殿人的生杀大权,如今都在本王手里了。”李舛嘟囔道。

        殷桃躬身道:“是,恭喜王爷。”

        “可他们还是看不起本王。”

        “没人敢看不起您。”

        李舛斜瞥他,“是不敢,不是不想,你也这么觉得,是吧?”

        殷桃本就寡言少语,能出声安抚几句已是极限,见李舛非要较真,便干脆不说话了,留给赵王爷一个沉默的发旋。

        李舛见同党也是如此,更是恼怒,狠狠瞪了他一眼,怨妇似的发火道:“一个两个,都是这副德行!滚!滚滚滚!”

        殷桃无动于衷地拿发旋对着他,“王爷息怒。”

        “你!”李舛气得不行,深吸一口气,怒火中烧道:“你,现在,就去把本王那个好弟弟处理了,本王看见他就烦!剩下的,除了任家、余家,都让他们滚!”

        殷桃面不改色地躬身领命:“是。”

        兵败如山倒,一夜之间,京城变了天。

        任家上下,算上旁系仆从一共七十三口,尽数收押。

        余家上下六十四口,包括余皇后尽数收押。

        太子一脉能罢官的罢官,能归乡的归乡,东宫近侍,不论身份,斩立决。

        太子本人在逼宫当日便被处死,但秘不发丧,对外称和太上皇李忡一起被押送至皇陵,终身不得踏出皇陵一步。

        李舛登基,改年号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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