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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为人


史书上曾记载过这么一件事。

        任小丞相十六岁那年,任府曾来过一个野道士。野道士拍着胸脯说,他能治任家三公子的病。而任家三公子,也就是当时还没有当上丞相的任贤本人。

        “贵公子这是,飞升的命啊!”

        野道神神叨叨地围着任贤转了几圈,任贤束手站着,配合地朝老人家笑笑。

        “道长何出此言?”父亲任疏桐忙追问。

        “任太傅刚才说,贵公子如今已病了十七载,药石无医,还数次险些踏入鬼门关,幸而每次都能险象环生,是也不是?”

        任疏桐紧张道:“是,正是。”

        野道一拍大腿,“太傅不知,这是好事啊!这代表贵公子乃是在此历劫,历完就能脱离躯壳白日飞升,到时你们一家鸡犬升天,是天大的福分啊!”

        “这?历劫?飞升?我儿竟有如此造化?”老太傅眼睛瞪得溜圆。

        “没错!贵公子乃是千年难遇的天妒妖才,恐怕是勘破了什么天机,为世道所不容,遂加万般疾苦于其身,欲诛之!诛不得,便点名飞升,脱离尘世,得道成仙!”野道铿锵有力道。

        任贤八风不动,对野道士直指过来的拂尘频频颔首,笑得像个看热闹的。

        世人皆道,京城任三少是位八面玲珑,学富五车的才子。

        五岁成文,八岁著书,一首诗能引得千楼诵唱,一首曲能引来百鸟朝凰,亲编的《天星鉴》中总结了一套更加完备的占星术,真可谓才情惊动天下,祖坟直冒青烟。

        妖才?

        倒是头一回听说。

        夸赞人聪慧常用天才、奇才等词眼,鬼才、怪才则多形容剑走偏锋、独具匠心。

        而“妖才”,字眼里就带了不正派,妖者为天道不谋。

        这道士说,他恃才如妖邪,妖到什么程度,妖到天欲诛之,老天爷不知道他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急着要杀他,若是一直没杀掉,就会飞升,换个法子送他走。

        听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事。

        圣人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任贤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盛名在外,却终日缠绵病榻,未有一夜好眠,竟也有些道理。

        “飞不飞升都是以后的事,我们且说当下。如今幼弟怪病缠身,若是他挺不过去,又该如何?”任疏桐身边站着的高大男人插话道。

        此人身高九尺,一身劲装,铁臂黝黑,扎着利落的马尾,看起来甚是凶悍。

        认识的知道这是任贤的长兄,平南大将军任雁行,不认识的还当是哪个山头跑出来的恶匪。

        雁行,字溪云,名字起得洒脱了些,人也不擅读书,自幼喜好兵马,如今位十六卫府大将军,年少时南方剿匪有功,遂封号“平南”。

        说话一向直来直去的平南将军剑眉一蹙,忧心道:“我们也不求他以后怎样,只求眼下身体康健就行,既然道长说他此番是在历劫,那可有法子相助?”

        “这……”野道收回拂尘,摸着胡子踱步道:“法子自然是有的。要为天道宽恕,便要顺天而行,乐善好施,矜贫救厄,碧血丹心,浩气长存,做到这些,想必天有所感,自然会给贵公子减劫。”

        “呵。”

        一声冷笑从座上传来。

        “装神弄鬼,一派胡言!”

        任雁行下首端坐的华衣男子手中折扇一合,一声脆响,眼神锋利,斥道:“古语有云,□□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说得不过是一些三岁小儿都懂的大道理,我任家历代家规严明,家风仁孝,扶弱行善乃是真品性,家人仆役向来如此,也没见我幼弟康健,怎的到你嘴里,倒成了救命良方了?”

        此男子嘴皮刻薄,细眉杏目,看起来不过及冠之年,举手投足间的做派却很古板,带着一股子文人特有的执拗劲儿,说话很不留余地。

        “二哥。”任贤无奈地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体谅父亲的爱子心切。

        那面貌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男子瞥了任贤一眼,冷哼一声,倒是真没再出言讽刺了。

        被任贤叫做二哥的正是任家次子,任之初,字平生,当朝圣上亲点的太子太师,待太子继位,他便是接替任老太傅的新一代太傅。

        野道士知道这位眼里不容沙子,不去触他霉头,只期期艾艾地看向了当爹的老太傅。

        慈眉善目的老太傅想了想,打了个圆场道:“咱们家虽平时不少善行,但都是举手之劳,确实没什么感天动地的大善事。既然道长如此说了,而眼下冬季将临,不若我们就近开一次善席,不收分文,只要是吃不上饭的穷苦人便可来饱腹三月,助他们过冬。”

        任疏桐虽为一品大员,在朝中说一不二,但在家却十分柔和,尤其宠爱三个儿子,并不推崇一言堂,因此他说完便看向任贤:“贤儿认为如何?”

        任贤连忙颔首:“爹爹考虑得是,不过孩儿还有一些浅见想说与您听。”

        任疏桐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任贤道:“我们若能帮到真正穷苦的人,确实是一件好事,但京城之大,难免会有些好吃懒做的人混进来分食,徒惹人厌烦。爹爹不若这样宣布,任何有难处者皆可来府上领取一分活计,管餐饭,还能挣月钱。二哥那边不是在建新府邸么,也不用雇工了,把人安排过去找人教上一教,多个一技之长,也算授人以渔了。”

        任疏桐深以为然,见二儿子没异议,便着手安排人去了。

        一家之主走了,任之初坐在太师椅上瞪走了不尴不尬的野道士,等到堂内只剩他们兄弟三人,才复而展扇,没好气道:“真是不像话,任府什么时候连这种江湖骗子也能登堂入室了?”

        任雁行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御医都摸不清三弟的病,爹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些术士了。”

        任贤也坐到座上,揉了揉膝盖,笑盈盈地转移话题:“大哥,我近日夜观天象,发现西南方向恐有战乱暗生,你且多加小心。”

        他本是随口一提,却不料任雁行脸色骤变:“西南?”

        任贤一愣,点头道:“是,西南。”

        任之初对这类国事向来敏感,立刻察觉到什么,扭头追问:“可是西南有何不对?”

        任雁行拧眉,神色严肃了起来,“西南三年内涝,流寇成灾,城县不收流民,以至于城外常常是三山五寨。可今年我带兵巡查,却一个寨子也没碰见,几万流寇不可能无故消失——”

        “除非有人故意藏匿!”任之初猛地站了起来。

        “是,我也怀疑有人暗中养兵,欲行不轨。”

        “这!大哥,你秋初巡查,为何此时才说!”任之初气恼,拿折扇砸他。

        “哎,你!别打!我如何能不说,早几个月我就说了,可陛下让我秘密探查,不要声张,我和亲兵查了许久,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任雁行抬臂阻挡,压着嗓子低吼。

        “陛下知道此事?”任之初动作一顿。

        “自然知道!”

        “不可能!”任之初斩钉截铁道:“陛下知道此事绝不可能不告诉太子殿下,东宫一点风声都没有。”

        “太子毕竟尚未理政,陛下不一定什么都告诉他。”任雁行反驳。

        “不,大哥不知,陛下前些日子已立了诏书,动了传位的心思,现下正是在一点点移交政务,理应不会瞒着太子殿下。”任之初像是在对兄长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一边用扇子敲手心,一边在屋里转圈,“不,不对,大哥,你今年没进过京,你上报给了谁,又是谁告诉的你陛下叫你秘密探查的?”

        “走兵部上报,至于陛下那边,不是何人口述,是圣旨写的,殷刺史亲手拿来的圣旨,还能有假?”

        任之初:“谁拿来的圣旨?”

        “殷刺史,殷桃殷封寒,云、贵、川三州刺史,我记得和你同一年科举,你连中三元,他是探花。”

        “是,我想起来了,是他……没见到曲公公吗?”

        “……没有,当时殷封寒说曲公公来的匆忙,在州府宣了旨就走了。”

        还未进入朝堂的任贤听了一耳朵政要,此刻有感而发道:“难不成是那殷刺史在欺上瞒下,伪造圣旨?”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任之初脸色发青道:“不无可能,正好西南是他的地盘,他那人品行又极其低劣,豺狼当道,不可不防。”

        任贤有些好奇:“殷刺史品行低劣?”

        任之初一拍桌子,怒道:“何止低劣,殷桃殷封寒,西南鼎鼎有名的大贪官,简直斯文扫地,朝廷败类!我要回去告知太子殿下此事,是不是这竖子搞的鬼,一探便知!”

        说完他便匆匆进宫去了。

        辞别二哥,大哥说送他回去,任贤没有推辞。

        任雁行早已娶妻另立门户,并不在任府住,加上要常年在西南驻守,两兄弟的相处时间十分宝贵。

        回去的路上,任贤笑着聊起家常:“大哥,听说嫂嫂有喜了?”

        长嫂余氏嫁过来已有五年,和任雁行两人一直聚少离多,肚子始终没有动静,任疏桐盼孙子盼得厉害,时常念叨着要去给送子观音上香,如今得偿所愿,一家人都很高兴。

        任雁行也面露喜色:“是啊,已经五个月了,害喜得厉害,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多陪陪她。”

        任贤笑:“大哥有心了,想必嫂嫂听了也会高兴。”

        任贤说的真诚,但任雁行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心里高兴,嘴上还要抱怨两句:“高兴?她哪里高兴?天天骂我混蛋,也不让我进房,说她这般遭罪都是因为我,看见我就烦。”

        余氏闺名余涟漪,是丞相余臻唯一的女儿,宝贝得很,从小到大都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被宠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活泼性子,不怎么端庄,跟粗枝大叶的任雁行成亲也算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任雁行比划了两下,瞪圆了眼睛,“她一个怀着身子的妇人家,这么长的竹竿,抽起来就追着我打,我又不能真跑,每日都要挨上她几棍子。”

        任贤知道他这是无处显摆,跑自己这儿卖弄来了,便只是笑笑,时不时附和两句,心里也替他高兴。

        “嫂嫂也有苦衷,大哥还要多担待些。”

        任雁行摇头晃脑:“是,我也明白她辛苦。唉,也罢,大不了生完这个以后不生了,反正就这三个月,忍忍就过去了。”

        任将军絮絮叨叨了一通,隔空把余涟漪视察了个遍,最后总结道:“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

        任贤莞尔:“也快了,大哥可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

        “还没呢,等着跟你嫂嫂商量呢,她现在不是不理我么。”任雁行说完,自己也不自觉笑了起来,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我自己也琢磨过,女孩的话,可以叫任千江,男孩的话,可以叫任无云——最好是女孩,女孩像你嫂嫂,好看。”

        任贤抚掌叫绝:“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好名字!”

        任雁行扬起眉毛,也是十分得意:“好听吧,这句诗还是当年你二哥教我的,教了好几遍我都没记住,如今想起来,印象倒深了。”

        谈话间两人迈出廊桥,任贤的小院出现在面前,任雁行放慢脚步,搂住自家弟弟的肩膀凑近了些,“倒是你小子,听说前阵子赵家遣媒人来说亲,又叫你给打发了?”

        任贤被他压得弯了腰,闻言苦笑道:“大哥——我这个身子,就别拖累人家姑娘了。”

        任雁行不满:“啧,什么叫拖累人家,是那些狂蜂浪蝶上赶着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上个月不是还有个什么丫鬟小姐的,跑咱家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生要做你的人,死要做你的鬼!”

        任贤面露无奈:“大哥莫要笑我了,是那位小姐对我有些误会,我说开了,她也就放弃了。”

        “真的?”任大将军侧过头不信任地上下打量幼弟一番,对上任贤那双温温润润的眼睛,不情不愿地轻哼一声,放开了人,“好吧,反正你自己掂量着办,及冠前总是要定下来的——依我看啊,赵家那女娃娃就可以,有才情,听你嫂嫂说人长得也好看,和你挺般配的,或者王家那个小的也行,不是说最近也要说亲了么,你要是有意,我就让你嫂嫂去打探打探……”

        任贤赶紧投降:“好好好,我会考虑的,多谢大哥关心,我自己打探就行,不要劳烦嫂嫂了。”

        受尽宠爱的任三公子三催四请地送走婆婆妈妈的兄长,略有无奈地走入房门。

        人声消弭,任贤转身轻轻阖上门扉,屋内寂静,木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门阖了,屋内便暗了下来,他静立片刻,缓缓抬起脚往榻边走去。

        一步。

        两步。

        床榻近在眼前,还差半步罢了,他的腰却先不堪重负地躬了下来。

        任贤伸出手,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般摸索着坐下,急喘了口气,嘴唇发抖,双臂打颤,哪还有刚刚谈笑风生的轻松模样。

        听闻三少爷回院匆忙赶回来的丫鬟一进门就一声惊叫,任贤迟钝地抬头,这才感到鼻下有湿热流动,他茫然地摸了摸,满手鲜血。

        血并不红,淡而偏粉,任贤看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声,竖起食指放到唇边,朝丫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病无可病,药石无医。

        天妒妖才,杀之后快。

        “哈咳……咳……”

        一路忍了太久,胸口一阵气闷,任贤捂住口鼻,咳得血液喷涌。

        一手淡红的病血。

        他注视着手指,突然起了诗兴,侧身在床单上比划了一会儿。

        听说,他是在母亲断气后被太医从肚子里挖出来的,生来就带着死气,活不长的。

        父兄不信邪,一碗一碗地给他灌药,续命的灵芝人参不要钱似的吃,硬是把那奄奄一息的病婴给灌大了。

        父亲总说,他的才情像母亲,粉雕玉琢的模样也像,只可惜这一世缘分不够,未能谋面,但百年后地府相见,定是能一眼就认出彼此。

        “咳,咳咳……”

        血顺着指缝流出,星星点点落在床单上,如绽放的红梅般晕开。

        卧病……观星十六载,

        遥问今生何故来。

        巨机居卯道人谶,

        原是天妒仙骨材。

        原是,天妒仙骨材……

        任贤仰倒在床铺间,咳了个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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