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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为鬼


日上三竿,自渡和尚出门挑水,妇人悄悄爬了起来,趁着屋内无人,一通翻箱倒柜,翻出了几样尚且看得过去的破铜烂铁,连炭火盆都没放过,一齐堆到板车上,跑了。

        拿走了一堆,倒也留下了一个。

        那患有腹水的病童躺在榻上睡得香甜,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睡梦中被母亲悄悄遗弃,嘴角还是微翘着的,大概做了什么好梦。

        小破屋被洗劫一空,自然也没放过自渡给她拿去看郎中的那串铜钱。

        厉鬼任贤全程冷眼看着,直到自渡和尚挑水归来,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时,才冷漠地讲述了一下遭贼过程。

        自渡和尚无奈道:“贫僧记得你的字很漂亮,来抄经吧。”

        任贤拿眼尾瞥他道:“你记得,我不记得。”

        老秃驴假装听不懂任贤的言外之意,乐呵呵地为他寻来纸笔,铺好经文,研上磨。

        “没关系,照着写就好。”

        纸不是什么好纸,笔也不是什么好笔,屋里连张桌子都没有,任贤只能跪在地上抄,抄一篇歇一会儿,抄两篇加点墨——他的抄经跟别人的不太一样,一篇只用扫一眼,就能一字不差地默下来。

        字很好看,记忆力也不错。

        写着写着,病童醒了。

        这小孩心智早熟,发现母亲不在也不哭闹,只是憋着泪四处寻找,他挺着个蹴鞠似的肚子,行动不便,艰难地找了一圈后就走不动了,估计也猜到了状况,眼泪汪汪地望着一人一鬼,似乎想从他们那得到否定的回答。

        自渡和尚不忍,将孩子抱进怀里,摸了摸头。

        “念过书吗?”和尚问。

        病童忍着眼泪摇头。

        “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病童点头,“娘说,我叫李阳。”

        “哪个阳?”

        “天上那个阳。”病童怯怯地指了指棚顶。

        自渡和尚颔首,“向阳而生,名字寓意很好,叫这位叔叔写给你看。”

        任贤抄经的笔尖一顿,听话地在纸张的边缘写下了李阳两个字。

        没读过书的小孩眼巴巴看着那两个陌生的符号,看着看着,像是触到了伤心处,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自渡和尚好似料到了这一幕,不慌不忙地拍着小孩的背。

        任贤:“……”

        莫名惹哭了孩子的厉鬼闷下头抄经,笔墨纷飞。

        他行文的速度很快,但并不潦草,连写几页都不会出现一个错字,工整得十分养眼,好似专门练过一般,日头高升时便抄完了一卷无量寿经。

        “落款。”自渡和尚提醒道。

        任贤看了他一眼,“没有印。”

        “你画一个,假装一下。”

        “……”

        自渡和尚取来平时用于写平安符的朱砂,督促着任贤造了个假。

        简直假得不能再假了,被那些街头卖假字画的小贩看到,恐怕都要骂上他们两句不敬业。

        自渡和尚倒是自我感觉良好,乐呵呵地收了纸笔,把抄好的经文揣进怀里。

        “跟贫僧出去散散步吗?”

        老和尚抱起了蔫巴巴的李阳,带上水和干粮,摆出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任贤不明所以,但看着病童那奄奄一息模样,思量片刻,还是无声跟了上去。

        不论去哪,起码任贤想亲眼看着小孩咽气。

        死心眼的和尚不懂任贤奔丧的心情,看起来兴致颇高,出了门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念他的经,渡天渡地渡自己,念叨得任贤哈欠连天,走路直打跌,恨不得找点什么东西塞住他那张碎嘴。

        虽说是初春,但天还冷着,两人一鬼就这么走出了两三里地,自渡和尚跟佛祖聊出了一身热汗,怀里的病童冻得直吸鼻涕,任贤总算是远远看到了人烟。

        一个小村子,二三十户的样子,家家都有个小院,鸡鸭鹅狗叫成一团,吵闹而祥和。

        靠近村头的一户人家里,一位农妇正在院子里晾衣服,抬眼时瞧见这奇怪的组合,一愣过后,面露喜色地小跑出来,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水珠:“自渡大师,来化斋吗?俺家有新蒸的窝头,给您拿点吧?”

        “多谢施主好意,贫僧今日是来找白郎中的,敢问白郎中今日在村里吗?”自渡和尚温厚地阻止了农妇。

        农妇想了想:“白郎中啊,他在呢,说是老李家的二丫头病啦,他这会儿应该还在李家看病呢,俺带您过去吧!”

        说完她探头看了看李阳,拧眉道:“您是要给这娃儿看病吗……这肚子,是水鼓吧?”

        “是。”自渡和尚颔首道谢:“那就劳烦施主了。”

        “哎呦,您别这么客气,您当年救了俺们全村,这么些年了还一直守在这儿,俺们谢您还来不及呢。”村妇道:“这娃儿是您捡来的吗?可怜见的,能有五岁吗?真是投胎来遭罪的。”

        自渡和尚不想再提李阳被母亲抛弃的事来戳他心,委婉道:“有得必有失,福祸相伴,看似是祸,却也未必不是他的福分。”

        远远坠着的任贤闻言一顿,似乎还在哪里听过这般言论。

        ……福分?

        任贤抬起手,指缝间淌着淡红色的液体,再一眨眼,又没了。

        “到啦到啦,就是这儿了。”农妇走到一户人家门前,一边伸手拍门一边扭头对他们道:“老李家去年收成不错,翻盖了新房,您瞧,这墙,这瓦,多亮堂!只可惜啊,他家二丫头生来就是个傻的,不然没准能嫁到城里去呢!”

        “谁呀?”门里有女人喊道。

        “芳娘啊,你五婶,白郎中在没在你家啊?自渡大师找他呢!”

        “自渡大师?”院门很快开了,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来,惊讶道:“哎呀,大师怎么来了?快请进!是要找白郎中吗?白郎中在给我们二丫行针呢,您进屋稍等一会儿,我去给您喊他……五婶,您帮我招待一下大师,我去喊人!”

        “快去快去,别让大师等急了。”农妇催道。

        自渡连忙劝阻:“施主别急,贫僧冒昧上门已是唐突,让白郎中给令爱医治完再出来就好,切勿耽搁了令爱的病情。”

        “哎!好,好,多谢大师谅解,我这就去,这就去。”芳娘面露感激,匆匆进了内院。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芳娘引着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出了内院,自渡抱着李阳起身相迎。

        “自渡大师。”中年人合掌行礼。

        “白郎中。”自渡和尚连忙还礼,他正要表明来意,那白姓中年人就一抬胳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前掐住了李阳的脉门。

        “腹水?几岁了?”

        “呃……”

        自渡和尚答不上,小孩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直游离在外的任贤突然插话:“六岁。”

        自渡和尚立刻道:“六岁了。”

        “哦,那您把他放到椅子上,我仔细看看。”白郎中说道。

        自渡和尚谨遵医嘱把李阳放好,让开了位置。白郎中蹲下身撩开李阳的衣服看了几眼,又把了把脉,看了看舌苔。

        墙根下,芳娘掩着唇小声问五婶:“这孩子……他爹娘呢?怎么是大师带着?”

        五婶压着嗓门义愤填膺道:“还能怎么,定是那狠心的爹娘看娃病成这样,不想要了,送去大师那出家,扔给菩萨管了呗!”

        “这,这又不是什么大灾大难的年份,怎么还会有人舍得扔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芳娘想到自家从小痴痴傻傻的二丫头,若是没有好命地投生在他们家,是不是也会像这孩子一样被遗弃在寺庙里,不禁红了眼圈。

        那边白郎中也面色凝重的站起身,摇头道:“不好治,年纪太小了,真治起来要动刀子,恐怕……”

        任贤闻言遥遥望了李阳一眼。

        李阳虽年纪小不识字,但已能听懂话,一日之间先是突遭亲娘遗弃,再是被大夫认为挺不过医治环节,脸上仅剩的一丝生气也灰败下来。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治病,治好了之后要干嘛去,世上从此再无亲人,无依无靠,死或活,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任贤无言地看着这小孩身上的死气又加重了一些,只觉得这姓白的实在不会说话,一点都不顾虑病人的心情,专往人死穴戳。

        自渡和尚倒挺乐观,连一路微皱的眉头都舒展了开,欣慰道:“阿弥陀佛,能治就好。”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任贤今日抄的经书,双手奉上递给白郎中,“这是贫僧收藏多年的任秋雪手稿,能换许多银钱,还望能抵一抵白郎中的诊金。”

        任贤:“……”

        任秋雪是谁?

        还有,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样真的不会遭报应吗?

        那边白郎中收了假货,不但没发火,还挺惊喜。

        “哎!这!这太贵重了!”白郎中翻了两页,立刻如获至宝,像是捧着个什么易碎品一样捧着那一叠破纸,“大师!任先生何许人也,我这区区诊费,怎能和任先生的手稿相提并论?你这,你这实在是亏大了啊!”

        自渡大尾巴狼似的摇了摇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算不得亏。”

        纯朴的白郎中猜不到这和尚的至贱之处,捧着“诊金”一阵唉声叹气,感慨道:“实不相瞒,我的老师曾有幸作过任先生的门客,他常跟我说,任先生英年早逝,实在是本朝的一大不幸。据说任先生当年写过一本医书,里面好多方子甚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只可惜我一介草莽,不曾有幸瞻仰过那奇书,实在是心头一憾……如今有幸一睹任先生的其他手稿,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谈到这些奇闻逸事,哪能少得了农家妇人,刚刚还在一旁抹眼泪的芳娘耳尖地凑了上来,期期艾艾道:“任先生的手稿?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白郎中便把手稿给她看了看。

        “哎呦!”芳娘一拍两股:“当年我还没嫁过来那会儿,就常听到任先生的大名,说是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妙人,才情比天还高!那会儿官府管得那么严,那些窑姐们私底下弹的唱的,还不都是他写的词,谁要是不会,那都要被笑话死的。”

        她抻长脖子打量白郎中手里的经文,啧啧称奇:“真不愧是任先生的笔迹,看这字,我都能想象得出他抄经时的圣贤模样了。”

        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抄经的任贤:“……”

        “要不怎么说造化弄人呢,那么妙个人,却摊上个福薄的命,这一辈子啊,怕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五婶摸了摸李阳的头,唏嘘道:“就跟这孩子似的,生来就是来遭罪的。”

        芳娘感同身受,凑过来拉住李阳的手,慈爱道:“娃,告诉婶子,你叫什么名儿?”

        李阳看了自渡和尚一眼,小声道:“李阳,向阳而生的阳。”

        自渡和尚含笑颔首。

        芳娘惊喜道:“呀,本家姓呀!好孩子,婶子夫家也姓李,要不,要不你就留在我家吧,认我当干娘,行不行?还方便白郎中一块给你和我家二丫头看病了。”

        李阳闻言,并不见欣喜,只是惶恐地去看自渡和尚和远处的任贤,下意识地想把手往回缩,“我……”

        “好孩子,婶子没有儿子,大儿子刚生下来就没了,你给婶子当儿子好不好,婶子会对你好的,别怕。”芳娘柔声哄道,又扭头去看自渡和尚,“大师,这娃可以留给我家吗?我们家有条件给他治病,让他留下吧?”

        任贤瞧见老秃驴又是那副“相逢即是缘”的可恨模样,不由插话提点小孩:“李阳,她没有恶意,你若愿意留下,便留下。不愿意,便拒绝。区别不过是留下你能有个家,而跟着这和尚,”任贤指了指自渡和尚,“只能出家。”

        李阳还是有些怕,无措道:“我,我不知道……”

        任贤不为所动地看他,“你娘以前没给过你选择的余地,如今这和尚给你了,你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一辈子没做过主的孩子畏畏缩缩地抠着手指,犹豫不决,夹着黑泥的指尖被抠出一道道红痕。突然,一双大手握了上来,芳娘心疼地吹了吹被他抠破的指尖,道:“不想也没关系的,别怕。”

        李阳瑟缩地望着她,鼻尖泛酸,忍了忍,没忍住,又哭了。

        来此世间非他所愿,满怀期待,败兴而归,也怨不得别人。他一介浮萍,水深则浮,水浅则与鱼虾搅和成一团臭泥,难分你我。

        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的确也曾隐秘的期待过,希望有一双手能深入泥潭,把他连根拔起,放进一只碗里,或是什么瓶瓶罐罐里,带离那里。

        最后李阳自己决定留在李家,认了干爹干娘。

        老李头听说芳娘的决定后虽有些惊讶,但还是表示了最大的支持和肯定,对李阳一阵嘘寒问暖,疼惜得很。

        “你刚刚让那孩子想他究竟想要什么。”自渡和尚在回去的路上突然问:“那你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吗?”

        任贤莫名其妙地看他,“我已忘却前世,怎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此和尚一脸高深莫测地摇头:“你若真忘了,就该转世投胎去了,又怎会阴魂不散呢。”

        任贤道:“我也不想阴魂不散,可让你打散我,你又不肯。”

        自渡就又不说话了。

        直到一人一鬼回到了小破屋,自渡和尚才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脸郑重地对他道:“且再等一等,等七月十五,要是今年中元贫僧还未能超度你,贫僧就告诉你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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