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还魂
医院的大楼发出恶魔般的低吟，病患的声音在耳边闪过，车厘子从一个咨询台跑向另一个咨询台，直到在走廊看见了苟柟的妈妈。
她一向干瘦，此刻更是憔悴，工作服还没来得及脱下，上面溅满了打扫卫生时留下的水渍。
“阿姨……”
苟柟的妈妈缓缓抬起头，细碎的鬓发凌乱地抖动着，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是？”
“我是……”
车厘子觉得此情此景下说“女朋友”三字怕是不太合适，便改口道：“我是他同学。”
“同学？”苟柟的妈妈用手掌推着额头，回忆了许久，“不，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车厘子吧。”
“额……嗯。”车厘子走过去，坐在本应是未来婆婆的女人身边。
苟柟的妈妈是米荔科技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一身行头还未来得及换，便匆忙赶到医院，第一眼便是看见血肉模糊的儿子躺在手术室里，医生护士们都等着病患唯一的家属签字。
是啊，唯一……
儿子除了妈妈再也没有亲戚在世了，妈妈除了儿子也再没有值得眷恋的人间了。
苟柟的妈妈把玫瑰花里的卡片拿出来，“这是我儿子给你的……”她呜咽着，“我儿子之前……提起过你，他说你就是他这辈子认定的那个人……可是我儿子他……”
楼道里飘摇着这位中年母亲的声音，像唢呐似的送着即将过奈何桥的那个幽魂。
手术室在死一般的沉寂和绝望的人声里焦灼地运转着，甚至连跑动的护士都没了脚步声。
“3x3厘米小口，准备硅胶管……”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看着我的手，这是几？”
“方医生，病人一直翻白眼，没什么回应……”
“病人呼吸减弱，要上除颤器吗？”
苟柟的意识再也没被唤醒，他离世前的最后一刻，目光落在了撞在他前车玻璃上的那只雪白色的哈士奇身上，他的背部好像有些灰色的毛发，那双蓝色的眼睛惊恐地盯着自己，它的眼睛里有个黑色的人影，人影右手扶着耳麦，左手握着方向盘，嘴巴一张一合，叫喊着：“小心——”
突然，腿部一阵刺痛，等他在睁眼时，一个身穿黄色羽绒服的女人面目狰狞地看着自己，她的嘴一张一合，轻声说：“好多血……我的天呐……”
他想看清这个女人的脸，可是他太虚弱了，只能耷拉着舌头，任由黄衣服女人摆弄自己的四肢，前腿被女人弄疼了，他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可能声带也撞坏了，当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衣服的女人把他放在一辆摩托车上，他半死不活地“嘤嘤”着。
地上全是黑色和棕色的花，看起来像玫瑰，但又不是玫瑰的颜色，难道是新培育出来的“褐色妖姬”？
太嘈杂了……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吵闹……苟柟盯着地上那些带着刺的、奇怪的花束，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不省人事。
手术室的大门缓缓推开，死神飘出来，哼唱着最后的靡靡之音。
“阿姨。”一个年轻女护士走出来，“对不起。”
“什么？你说什么！”苟柟的妈妈扑到护士的身上，“你们说能治好我儿子的！你们把他怎么了……”
说完，她的半个身子瘫软在地上，连哭声都堵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了。
医生从门里走出来，眼神疲惫不堪，才短短四小时的手术，就已经累的呼吸困难，大脑缺氧。
“方飞！”车厘子认出主刀的医生，“原来是你给苟柟做的手术啊！他怎么样了？”
方飞摇了摇头，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学在眼前死去还痛苦的吗？
方飞今天算是品尝到了，他亲耳听到心率检测仪发出线性的笃鸣，自己同学裸露的大脑就在眼皮底下，可半分钟的时间，这个脑组织所承载的电磁波已经飘向了悠远的宇宙。
车厘子的胸口闷的喘不过气，她往后倾了一下，眼前一黑。
再醒过来时，眼前已是爸爸车军的容貌。
“厘厘呀！醒过来啦？你妈给你带的饭菜，要是觉得合胃口，就吃点儿！”
车厘子像一樽蜡像似的躺在那儿。
“你刚才低血糖，晕过去了，人家方飞赶紧帮你叫了张床位。”爸爸高声说着，想提起女儿的情绪。
“我怎么还活着呢……”车厘子面如死灰，一双眼睛呆滞地盯着天花板。
“傻丫头！说什么狗不理的浑话！”
车厘子望向窗外，恍惚间看见梧桐树的叶子在往上飞旋，这三九寒天的，怎么还有片幸存的梧桐树叶呢？那一排排梧桐分明跟秃顶的大爷似的，从哪掉出来的这么一片叶子呢？
是苟柟的魂灵吗？
车厘子想起了闺蜜的那只布偶猫，除了眼睛和耳朵有点灰色之外，全身雪白雪白的。
她打小儿就喜欢毛茸茸的东西，苟柟还承诺过给她从城郊的荒山野岭偷条农村的小土狗呢。
狗？
狗！
车厘子立刻想到了那个黄色羽绒服的小姐姐，还有苟柟在世时给他买的那条陨石边牧小崽。
想到这儿，车厘子猛地跳下床。
“厘厘，你干嘛去？”
爸爸见女儿神经病似地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边伸袖子边往外跑，一把给拽回来。
“厘厘，你可别想不开啊！你男朋友的事儿就算过去了，咱们可得好好活着！”
“哎呀，爸！你想哪儿去了？苟柟给我买了只宠物狗，现在还在宠物医院呢！我去把它接回来！”
“厘厘！我知道这事对你刺激特别大，可你也不能这么吓爸爸呀！”
“我没事儿！我去看条狗怎么了？我从小就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怎么不见你给我买一只啊？我男朋友用命给我换了一条狗，我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它喂养大！”车厘子的哭腔一波压过一波，很难不让人怀疑其神智被伤的不正常了。
“好好好……”爸爸换了个温柔点的语气，“你先把头发梳一下，爸爸有车，带你过去，好不好？”
【周末愉快！现在是晚上7点20分，这里是桐城市交通广播台，晚高峰时段，西城立交桥车流量增多，建议司机朋友们提前绕行……】
车军的车此刻被堵在环道上，上不去，下不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打电话的女儿。
“喂？你是说……什么意思？那有活下来的概率吗？半死不活的人躺床上一辈子他不痛苦吗？你们医院就这么算了？人都能活过来，下床的事儿你们就解决不了了……”
车军直瞪瞪地看着女儿，关心着女儿的一举一动。
“爸！我把那家宠物医院的地址给你发过去了，还有老板娘的电话，她叫王湘，这是她的名片，你帮我把那只小边牧带回来，我先回医院一趟，医生说苟柟又活了。”
“要不……我把你先带回医院……”
“爸！”车厘子看着爸爸那一脸极度担心的表情，“你女儿是会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人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就算自杀也会先征得你们同意的！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说完，车厘子便一溜烟地沿着高架边的人行线跑了。
车军还是头一回听女儿说这么孝顺的话，幸福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今天就算是在这环道上过夜，也得把女儿的狗接回来。
车厘子回医院时，突然记不起男朋友的病房在哪儿了，又开始一遍遍在咨询台追问，等找到病房的时候，从里面推出来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还没等车厘子撕心裂肺地扑上去，一个年过古稀的老爷爷就先扑上去，跪倒在地，“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这不可能啊！玲花啊！啊？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老爷爷枯槁的手隔着白布，在老伴儿脸上摩挲着。
方飞从苟柟病房里出来，见车厘子正杵在手术室门前，无助而绝望地看着白布下的尸体。
“车厘子！你男朋友在这间病房呢！”方飞似笑非笑，“你怎么走错地儿了？”
车厘子脑袋嗡嗡作响，一方面是又见证了一次生离死别，另一方面，她明显感觉到下午的脑子不太听使唤，她的记忆力一直是同龄人里最好的，今天怎么连个回医院的路线都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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