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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时过境迁


三月初,万香谷外。

        聂荣儿拖着疲惫的身躯往谷里走。她穿着粗布的灰白色衣衫,多处都沾了灰尘,像个农家的少女,脚上踩的鞋子也有些破旧了,走起路来有些踉跄。她还背着个麻布包裹的行囊,腰间别着沉重的铁剑,无一不使她感到疲惫。

        她全身上下只有脸和头发仍然是干干净净的,风尘仆仆也遮掩不住她清秀的五官;长长的黑发仔细梳洗过,发辫干净漂亮,发间没有多余的饰物,只有一支格外精致的银簪。

        今时不同往日,她独自一人从长安赶到东越,没有人同行没有人照顾,终于深切地明白了什么叫旅途艰辛,舟车劳顿。

        她从长安出发,雇马车途径洛阳,再从洛阳的运河走水路南下,而后买了马匹独自赶路。凭借着之前数次远行积累下来的经验和许多好心人的帮助,她走走停停,总算是没出什么大的差错,但一路上实在是艰辛。

        算不准路程,夜里宿在野外受冻挨饿都是寻常;还被宵小之辈盯上,仗着在万香学来的武艺勉强才得以脱身;到东越后几次迷路,往返于山林间时被野兽袭击,丢了马匹;步行路过一处小镇时还险些被路边的乞丐偷走了盘缠。

        在当世,远游本就不是件易事,她一个不满双十的小姑娘能独自走下来已经是极为少有。

        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孩了,她是江湖人,一个想要报仇的江湖人。

        终于看到万香谷外巨大的朱红色牌坊,她松了口气。

        她忽然有点庆幸当年听武清言的话来了这里,不然现如今她连一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也不会有追寻那个人背影的机会。

        天已至黄昏,万香谷外极为冷清,几个守门的问星坊弟子,身着白衣持剑站在道路两边。

        聂荣儿忽然在她们旁边看见了极为不和谐的身影,几个身着黑色长衫的男子。

        唐门的人?为何会在这里?

        她提了提行囊往谷内走,守门的弟子认识她的模样,并未阻拦。走过那几个抱团站着说话的男子身边时她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一张隐约有些熟悉的脸。

        “聂姑娘!”对方也认出了她,两步迎了过来,显得格外惊讶。

        聂荣儿不自觉后退了半步,而后又站了回去。

        “您是?……”

        “唐晋!我是唐晋,两年前我们在萧家遇见过的!你终于回来了,之前听别人说你在洛阳遇袭中毒的事,我担心坏了。”

        唐晋……聂荣儿猛然想起了当年在萧家那次短暂的照面。虽然只隔两三年,她却觉得久远到像是上辈子。

        “谢谢关心。你知道我?”凤凰贴的毒早已解了,但是她那时的伤口,肩颈间还一直留着一道浅浅的血痕,像是红色的丝线。

        唐晋温和地朝她笑:“当然知道了。武清言为解凤凰贴奇毒,七天内灭赤羽门上下。这事现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虽然做的绝了些,总之聂师妹你没事就好。啊,你回谷么,我送你进去吧。”

        六大门同气连枝,他比自己大,喊一句师妹倒是没什么不妥。但他靠近得太快,太过殷勤,让聂荣儿有些不适。

        “不必了。唐……唐师兄又为何在此处。”

        唐晋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些:“如今的局势你还不知道吧。我们边走边说吧,反正我在谷口守着也是无事。”

        聂荣儿也不好太拂对方的面子,淡淡地点头同意了。

        夜未深,万香谷的山道上唐晋脚步轻快。

        “此前六大门秘密派出精锐去洛阳城寻找秦任君,准备将他一举拿下,却没想到尚未集结就被他察觉了动向,反而受到偷袭,死伤惨重。秦任君此人奸猾,武功还极为了得,三十年前他独来独往就将一方武林搅得天翻地覆,如今他更是不知从哪得了助力,培养了一批悍不畏死的手下。如今情势已经大不同于以往,六大门都在提防着他再次出手。咱们几个门派相隔颇远,为了防止被他各个击破,几个门主商议决定将门下精锐弟子分散到其他门派内,这样他不管攻击哪一处,都会由六大门的精锐联手应对。”

        “这样……”秦任君是武清言的师父,如今秦任君公然和正派人士敌对,是否意味着她也会站在我的对面?

        “万香谷的人在洛阳可有损伤?”

        “没有,只听说有位前辈受了些轻伤。”

        “谢谢你。”

        “师妹何必言谢。”唐晋笑了笑,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进来许多人都在传你和思安商号那个武清言的关系,我也有些好奇……并无冒犯之意,师妹能否告知?”

        聂荣儿心头一涩,她脚步顿了顿,低下头:“我和她,没有关系。”

        “什么?”

        “没有关系。以前是朋友,现在不是了。”

        “这样么。”唐晋先是有些困惑,而后反而感到欣喜。“师妹,我来帮你拿行李吧,看着挺重的。”

        “不用,谢谢。”

        穿过重重山门,万香谷中,衣着鲜亮的女孩们穿行于山道之间,谷底的浅涧还是清澈如许,水流不息。

        一切都仿佛未变,却是时过境迁。

        次日清晨,聂荣儿没有参加早课,而是被朱煜叫去了她在朱弦坊里的住处,落英台。

        落英台在朱弦坊最顶层,屋内常年焚香,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些古朴的木质器具,几架琴,墙上挂着泛黄的古画。朝着谷内那一面有许多可以推拉的门扉,此刻全部开着,整面墙被镂空了大半似的,视野极好,初升的朝阳将屋内照得透亮。

        除了负责洒扫的人,寻常万香弟子是没有资格来此处的。聂荣儿也是第一次来,有些不安。

        屋内,朱煜坐在正中,捧着白瓷的茶杯。

        聂荣儿走过长长的木质阶梯,扶着裙摆恭敬地跪到了她身前。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弟子今生竭诚以报。”

        朱煜愣了下:“你先起来。你这身灰色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聂荣儿站起身来,神色不佳。

        “弟子尚在居丧,不着鲜衣。”

        “既然居丧,为何不居家守孝。”

        “弟子……报仇心切。”

        朱煜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和她印象已经大为不同了。她好像突然长大了很多,眉目变得那样清冷,说话也不再瑟缩,总是直直地挺着背,就像她记忆中的武清言一样。

        这样的改变,大抵也是因为武清言吧。像她那样的人,总是轻易就牵扯许多,最后恩恩怨怨说不清楚。

        “你和武清言,如何了?”

        聂荣儿愣了一下,仿佛在回忆。她眼里有许多迷茫,更多却是憎恨。

        “我与她已恩断义绝。从此以后,不死不休。”

        朱煜本不是会关心这些事的人,但是她听着聂荣儿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好奇。

        “为何?”

        “她有了新欢。”

        聂荣儿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如果武清言有了其他喜欢的人,自己该怎么办。实际上她一度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不是武清言给了她许多承诺,以及她推开自己时那样的冷酷无情,她可能会淡然许多,甚至有可能会逼着自己接受。

        可如今已经是这般局面,她们之间还有至亲的血仇,无论谁后悔都不可能回到过去。

        “我看着她……不像那样的人。”

        “她还是我的杀父仇人。”

        “竟然如此。你想报仇?”

        “至亲之仇,怎能不报,更何况萧家上下千口,尽死于她手。”

        “恩怨无常,恩怨无常。”朱煜深深叹了口气。她对武清言印象不差,她还记得自己救了聂荣儿后,武清言深深的一跪。“先前在洛阳,是她传信让我们戒备。她或许并非彻底的恶人……罢了,我不劝你。你们小辈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叫你来只是想问你一句,先前答应我的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以后每日早晚课后我便来为您弹琴,必定风雨无阻,一日不敢荒废。”

        “好,好。你既然信守陈诺,我便也信守承诺。你性子不错,天赋也尚可,你我有缘,我有意收你做亲传弟子,你可愿意?”

        “可以么?”聂荣儿有些惶恐。朱煜不惜折损功力和年寿救她性命,如今居然还收她作亲传弟子。

        “你不愿?”

        “弟子愿意!”

        朱煜是谷主梁念秋的同辈,隐世多年,早就不担任谷中教习。能得到她的教导是万香谷弟子梦寐以求的事,对聂荣儿来说更是莫大的助力。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朱煜坐直了身子,面色一正。

        “那还不快过来磕头拜师。”

        聂荣儿不多犹豫,走到朱煜近前,跪在她膝前,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万香谷没有那么重视俗礼,万香弟子入谷时拜谷主的礼节也不过如此而已。

        聂荣儿觉得奇异,以头点地,三下后礼成,直起身子后自己便有了新的身份。是那么简单又不容置疑。

        可自己和武清言,从在一起到分开,再到后来成为仇人,没有任何仪式,却在不知不觉间决定了自己今后的人生。

        “聂荣儿听训。”

        “是。”

        “入我门下,规矩有三。一为仁心,善恶不分滥杀无辜者绝不轻饶。二为勤奋,琴艺武艺需得日日磨炼。三为尊师重道,不许不敬师长不服管教。你能不能做到。”

        “可以。”

        “好,好。为师多年不曾收徒了,你莫要辜负我的期待。”

        “徒儿必不负师父期许。”

        看着聂荣儿恭敬的模样,朱煜严厉的眉眼间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她忽然想起曾经,那是遥远到她几度忘却的曾经。

        曾经她也和几个姐妹一起跪在师父的膝前,恭敬乖顺,一转眼居然已是一甲子时光。

        “阿荣,你过来,为师为你贴花钿。”

        “可以么?”

        万香谷四坊,谷中弟子武功小成了便可以选择加入其中之一,研习自己想要研习的东西。加入后每一坊都有各自的标识或者信物作为区分。

        问星坊司剑术,坊中弟子皆是一袭白衣;昙华坊司医术,信物是腰间香囊;朱弦坊司琴技,坊中弟子眉间都有三片梅花花瓣似的花钿;缉古坊司数理和机巧,信物是随身携带的精巧刻刀。

        “你原本资历尚浅,确实没有资格加入朱弦坊。但如今你是我亲传弟子,自然算朱弦坊的一员,可不用管那些规矩。”

        “多谢师父。”

        聂荣儿恭敬跪着,闭着眼睛感受着眉间的点点微凉。

        “贴好了,你看看。”朱煜手很稳,结束后顺势就将铜镜递到了聂荣儿面前。

        镜中,三片极小的殷红饰于眉间,似雪中落花。

        “多谢师父。”

        “嗯。你先不急着起来,为师还有礼物要送你……你若是不想要我也可以代你销毁。”

        说着朱煜小心地从身边桌上拿起了一张有些泛黄的纸片。

        “信,是姐姐送我的信么?”聂荣儿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又把武清言叫作了姐姐。

        “是。你还要么?”

        “要。”

        怎么会不要呢,谁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多么在意那张薄薄的纸片。

        她双手从朱煜手里捧过那封她以为已经遗失了的信。信纸比之前旧了许多,还沾着些许斑驳的血迹,可信上的字迹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干净漂亮。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这明明就是你的笔迹。武清言,你这个骗子,骗子!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你明明说过的……

        看着信上的熟悉的字句,她的视野模糊了。

        她跪在地上,孤零零的,一只手像捧着什么宝贝似地拿着那已经泛黄了的纸片,一只手抹着眼角不住流下的泪水。

        朱煜看着不忍,侧过了视线。

        “哭吧,哭一哭就好了。”

        “师父。我好恨她,可我为什么,这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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