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流

回家后周缙站在卧室门口，少见地对一个决定踌躇不决。

        她答应夏要照顾她的母亲，但现在天光大亮，身为母亲却对孩子彻夜未回毫无反应，她忍不住也有些可怜夏。

        深吸一口气，周缙敲了门，进屋之后跟一双红肿的眼睛对上了视线，女人面露疑惑，往常周六是夏每个星期唯一赖床的一天，今天一大清早，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打破了自己的习惯起这么早。

        “怎么了？”女人抽了抽鼻子，她好像想让自己显得端庄，但红肿的眼睛硬是打破了那种林黛玉落泪的美感。

        “你是来看妈妈笑话的吗？”女人眼中带泪地问，一边问一边嘤嘤得哭出声来。

        周缙不带感情地陈述事实：“那个男人卷钱跑了吗？”她休眠了一整个白天，并没有遇上夏母拿钱回来跟夏父纠缠的修罗场，此刻她甚至有闲情雅致拖了椅子坐到床前，一边拉住“妈妈”的手，一边近距离观察着她的神色同时打着腹稿。

        女人哭得更大声了：“他骗我！夏夏表姐来给我带饭的时候看到了他去赌场，说他跟他那些…那些狐朋狗友打实时通讯，声音很大地说家里那个女人听话又好骗……呜呜……”

        “你被他骗又不是第一次了，家里的钱被他都拿去赌了，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以后怎么办？”周缙顶着夏的壳子心平气和地说，“表姐之所以中午来给你送饭还管着你，是因为姑姑临走的时候留在我这里的生活费。五年，八万块，你说营养液不好喝，当时表姐狮子大开口要我三万块，我给了，我拜托她在我上学的时候给你带点饭别把你饿死了。你呢？你作为我的母亲，我又未成年，你有权限可以直接从我的卡里把钱划走，划给那个男的，对吧？一天划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都划走……你也这么干了，对吧？”

        女人有些瑟缩，她觉得今天的女儿有些不同寻常。但是她说的没错，她有夏的手环绑定存款卡的全部权限。

        “我还给你留了一千……”女人一边说一边有些内疚。周缙咄咄逼人的态度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但是恰好被女人发现了的可怜，“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很少见地不带那种令她觉得无地自容的鄙薄”，女人心想。——那其实是一个女儿对自己母亲的留恋不舍和恨铁不成钢，但在心虚的母亲眼里却是女儿对自己的鄙视和挤兑，多么好笑。

        “那你留给我一千，我还要买菜，做饭，交房租，交税金，交这交那的钱，你觉得能够多久呢？”

        女人抓紧了被子，眼神茫然：“那…那怎么办呢？”

        “你跟他只是夫妻，我是你亲生的女儿，你今天能让我退学把学费都给他拿去挥霍浪费，是不是明天就能把我送上别的男人的床，靠卖女儿赚钱养他？”周缙问。说是问句，话语中肯定的意味太重了，压得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心中带着悲凉。作为旁观者，在这个腐烂的世界她见识了太多丑恶人性，但作为设身处地继承了原主躯壳的少女，她有些话真的不吐不快。

        “我不会的……”女人急急地辩解，但她也觉得自己所说苍白无力，忍不住抽回握在周缙手里的手，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现在还在想着那个男的会回头，是吗？”周缙不容她逃避地说，“就算我被退学，我们母女两个已经变成两个穷光蛋但一个星期之后就是交房租的日子，你还是不想面对现实，是吗？”

        女人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面容有些微微的扭曲。“你不要再说了，他肯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在她不肯睁眼不肯面对世界的时候，她自然看不到松弛下来一脸漠然的周缙。

        周缙是真的觉得厌烦，她算是明白了，夏那种“忍忍就过去了，只要再熬一熬转机就会自己出现”的软弱来自于哪里。

        她问了那个男人平常去的赌场地址，然后扭头睡够了五个小时，睁眼的时候神清气爽，觉得自己能手撕十个社会渣滓。

        赌场规模出人意料的大，劣质的电子烟雾缠缠绵绵，油腻破旧的皮沙发上歪倒着外表邋遢的酒鬼。光线昏黄，不似人声的喊叫嘶吼混在声音偏大的背景音乐中刺激着人的耳膜，赌桌旁边围着人，一张张渴望一盘翻身或者暴富的脸在灯下显得狰狞而扭曲。发牌的女人脸上画着浓妆，大红色的嘴唇勾着，笑得妩媚，旁边的男人翻盘赢了一摞注码，得意地拍了一下女人的屁股，女人也不恼，回头抛了个媚眼，手中牌洗得哗哗作响。

        周缙瘦瘦小小的一只，身型灵活地从人群缝隙中穿来穿去，眼神如鹰，飞快掠过几张开局的赌桌。虽然她已经尽量避免了与人的身体接触，但还是一不小心蹭到了一个人，从他口袋里掉出几枚注码。

        周缙把大事化小的“不好意思”咽了下去，整理了一下表情抬头：“啊，怎么才是二百块的？”

        肥胖的男人面容几变，熬夜通红的眼睛好像要爆出血来，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小贼：“小孩，捡起来，跪下跟我道歉，我不打你。”

        赌界有不能打小孩的传统思想，传说小孩是受到创世神注视的，是运气的化身，男人虽然满心窝火面露狰狞，却按下了要打她的意思。

        “我爸爸在这里，你不能打我，不然我爸爸把你的钱都赢光！”周缙佯装外强中干地说。

        男人不怒反笑：“好啊，你爸爸在哪？”

        周缙抬头四望，没有看到跟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便宜爹，于是她认真地跟男人说：“你要跟我爸爸赌吗？我爸爸叫夏流，昨天刚赚了一笔钱，今天下午来的这里，现在我找不到他了。”

        “夏流啊，”男人似笑非笑，伸手拽住她的衣领，“你真是那家伙的女儿？”

        “你带我去找他就知道了。”周缙一副熊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男人扯着她朝着工作人员走。

        “夏流在哪？”男人问得毫不客气。

        周缙心里的设想得到了证实：穿得人模狗样，身上随身携带注码不收好，大摇大摆地在赌场走来走去还不上赌桌，腰上挂的钥匙生怕人看不出来一样写着“后门”“前台金柜”，这个人不是老板就是赌场里高级打工人。

        “在这边，我带您过去。”服务生恭敬地说，领着他们走向一个光线不足的角落。

        “夏流，你女儿？”男人快走了几步有些喘，瞪了一眼唯唯诺诺的高个服务生，他笑着问夏父。

        夏流看到自己的女儿出现在赌场还跟在老王身后，惊讶之余有些心虚。虽然泡在赌场的人都不是什么好家伙，赌钱的来路也有待商榷，但是为了把自己孩子从学校退学的这种行径多少有些令人不齿。

        “老王啊，我女儿怎么跟着你一起，阿夏是觉得饿了喊我回家吃饭的吗？”夏流脸上堆笑，不动声色地把桌子上堆的筹码往自己身后稍微拢了拢。

        “不是的，是我说我爸爸赌牌有一手，王叔叔也这么觉得，所以准备过来挑战一下，”夏用巧劲挣脱老王拽着她后衣领，“谢谢王叔叔带我找到爸爸。”

        老王对周缙也没有好感，只是不能对着孩子出气，于是似笑非笑地抱着胳膊问夏流：“听说你搞了点钱，跟我开一盘？你还欠着赌场个小十万块钱吧，什么时候还？”

        这边夏流头上汗都要落下来了，老王是赌场老板的弟弟，赌技却烂得离谱。坏就坏在他十分记仇，多少也算是赌场的半个老板，哪怕这次侥幸赢了，等下次夏流上场赌牌的时候谁知道那发牌人的手能不能干净呢？他进退两难，纠结半晌还是低头让步了：“老王我什么技术你也知道的，咱俩半斤八两，硬要说谁略胜一筹，你想想之前你的战绩，再想想我。”夏流面露苦涩，这倒不假，大家都知道什么人该赢什么人不该赢，自然得想办法输给老板。

        老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算你识相，不过我今天没换筹码，给几个玩玩？”

        这就是明摆着抢了，蹭一下注码都能从口袋里掉出来的赌场老板，那能说没换筹码吗？这东西还不是随取随用？但周缙看戏看得开心，能让自己铁公鸡便宜爹交钱出来，她乐得梦里都要笑出来。

        夏流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他支支吾吾好一会，还是息事宁人地掏出来几个一千块的筹码放到老王伸出的手心里。

        “我可看到你换了五千的筹码，这不分兄弟个？”老王手都不带动一下的。

        夏流一咬牙：“一共就两个五千的，老王，我今天分你一个，这声兄弟你可记好了。”他把放在手心里捂热了的蓝色筹码交出来的时候眼眶都像是要瞪出来了，一副被老板压榨有苦难言的模样，如此心不甘情不愿，周缙觉得他再受点刺激能上来掐老王脖子了。

        但周缙哪能放他就这么过了这一关呢？小女孩坏心眼可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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