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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年妊终仙童降


春去秋来又三载,想来仙胎注定异乎寻常,大凡民间百姓受孕有身,不过怀胎十月辄行生产,王后足足怀胎三年,还未有临盆迹象。

        彼时正是呵气成霜的严冬,真是阵阵寒威穿帷幔,飕飕冷气透茵褥。那一日,彤云布合,风狂凛冽,眼看一场大雪在即。王后身披松柏绿凤采牡丹斗篷,伫立在柚木雕鹤隔扇门边仰望上天,心生忧哀。焕华在旁扶着,见她愁容满面,不无担忧地劝道:“娘娘身怀有孕,实在不宜久站。要不,要不奴婢扶娘娘歇会儿去吧!”王后微微颔首,轻抚肚腹,听凭焕华搀着徐徐走向软塌。火盆里银霜炭不时迸出几星火花,毕毕剥剥。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夜雪。是夜果然风紧雪骤,暴雪纷纷洒洒下了整整一宿,直到翌日拂晓依然没有住。这雪接连下了几日都未曾稍减。那日早间,王后倚坐在暖阁里凝神倾耳静听着窗外风紧一阵,雪密一阵,叹道:“这雪怕不是一时半刻停不了吧?如此大的雪,那些贫家恐有饥寒冻馁之虞,不知陛下今年有何应对之策周怜乏匮?长贫难顾,总要找些出路才好。去年尚自暖冬,怎的今年这几日如此冰寒?”“顾得一时是得一时,能救急也是好的,娘娘寝食难安,固然是为百姓忧心,可……”焕华一面移过软引枕,话尚未说完,忽惊视王后手捂腹部,蛾眉紧蹙,双目紧闭,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已是痛得七死八活了。“娘娘一连几宿都不得安睡,怕是动了胎气!揽星,赶紧传郑御医和稳婆!快!快!娘娘,娘娘!”那些服侍的宫人见王后腹痛,知道将要生产,慌做一团,急忙整备起分娩之具。

        丙午年正月初九日午时,天现日月同辉,七曜联珠,伴随着一声婴孩啼哭,王后诞下王子,众宫人齐声称贺,早有人去报知国王。且说这声啼哭响彻九皋霄汉,刹那间龙吟虎啸、鹤唳凤鸣;当是时,风止雪霁、霜消日暖,华云出岫、绮霞低垂,丹辉炳映、百川恬澈。低头再看那小王子更是身放百宝光彩,灿照五洲四海,经宿不灭;体散沁心异香,满室紫雾缥缈。内外皆目睹一派云兴霞蔚之景,耳闻一阵龙吟凤鸣之声,无不赞叹:诞圣瑞征。端的是:重明合璧五纬连,晦冥霜雪立时销;祥霭瑞气盈宫阙,山海四灵唱仙歌;诸般吉兆非虚生,正应太极含真质。

        国王大喜过望,怀抱过来定睛观之,只见怀中小儿:日角隆准,眼□□芒,鼻耸天庭,耳含垂珠;粉妆玉琢,色相妙好,真真是帝王之相、天子之貌,当即取定了名字为张延,字成元。由膳宰官具贺仪,以太牢之礼相接。

        张延三日时,大卜火灼龟甲,据龟痕所示选出凤桐羽为“负士”,凤桐羽领命,头天斋戒沐浴,次日衣着朝服跪候正殿路寝外,从国王手中接过张延抱着。射人张开桑木弓射出六支蓬草箭,一箭射向天,敬事天神;一箭射向地,敬事地只;余下四箭射向东南西北,威服四方。国王即册立张延为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自得了张延,国王圣心大悦,随即班诏四方,敕降恩命:朝中文武官及朝集采访使三品以下加一爵,四品以下加一阶,外官赐勋一转,并大赦天下。从太子三朝落脐灸囟到一腊到三蜡,阖宫上下更是赏赐不断,人人欢天喜地,个个眉开眼笑。

        太子满孺月时,国王设宴接麟殿广邀群臣,特许众臣可携亲眷。是日巳时三刻,内外王公、两班文武等皆着朝服齐集太午门。由鸿胪寺官领着内臣百官、理藩院官引着外藩王公进入大殿。笔难述琐,故其间繁文缛节不再赘叙。

        群臣悉听命携亲眷而来,一时间百童环绕,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亲宾盛集,内使们煎了白芷、青木、零陵、柏叶桃皮的五香汤,倒入彩线缠绕的金镶犀玉盆中。司礼唱道:“洗儿!”国王将张延放水洗了三洗,亲手剪落胎发,翦发为鬌曰“角”,重新包裹好。司礼唱道:“围盆!”内使即在盆边摆上各色果品等。司礼唱道:“搅盆!”王后拔下凤钗搅了三圈水。司礼唱道:“添盆!”众来客即将盆边果品并金锞子、银锭子抛掷盆中,女眷们见盆中浮起直立的枣子,便争抢来吃,以为生男之征。司礼唱道:“移窠!”国王遍谢坐客,抱张延入走了几个宫室。礼毕,分宾主落座,欢宴一堂。

        百童之中,大理寺卿胡淳业的小女长得尤其娇俏柔婉,梳着两只角辫,以烁烁红绫系之衬得肤白如皓雪凝脂一般。再看她头戴八宝垂珠箍,身穿闪红纻丝袄,腰系石榴花绢裙,脚踏海棠绸缎鞋,越发倩丽。小女儿常日里颇有些羞怯,此时却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国王与王后,王后见她新奇的模样甚为可爱,命人领着来抱在怀中。小女儿坐在王后怀里也不安分,朝她身边凭空抓了一把,摊开手心一看并无他物,不由地咦了一声说:“小女看到国王和王后娘娘周身云霞蔚起,平生从无见过此景,心想着若能抓一把,带回家给娘亲瞧瞧也是好的。”众人称奇,皆言小儿眼净心纯,能视人所不能识。

        国王呵呵笑开金口问道:“年庚几何?”

        胡淳业起身,正衣冠作揖答道:“小女生于甲辰年桂月十五辰时,那日晨光熹微,朝霞绚烂似绮,故取名为佳辰。”

        国王嘉赞她小小年纪孝心可表,兼有玲珑心智,当即晋了公主,封号衍芳,赐宝册金印。胡淳业叩谢不迭。

        海辰王爷进前拜言:“臣等敬悉陛下育麟大喜,我朝后继有人,令臣等倍深欣忭。今日得见小太子此等丰盈角犀,气茂神全,天生一副帝王相,他日长成必定可堪重任,泽被黎民,实在是吾王吾民之福祉昌延。”

        国王笑道:“御弟谬赞了,诸等皆为我朝股肱之臣,日后还望诸等不嫌我王儿愚笨,不吝赐教,尽心辅佐才是。”

        群臣起拜:“吾等定当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殿下,共襄社稷!”

        国王又道:“众卿家免礼。”

        海辰王爷拱手道:“陛下容禀,适逢太子满月,臣弟也有一桩喜事,内子明辉公主已有甲在身,已足三月矣。”近旁明辉公主面晕浅春融红潮,低眼含笑默不语。

        众臣皆贺:“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正说话间,左右排上宴来,须臾之间,水陆毕陈,香醪佳酿,笙歌递奏,弦歌吹舞,但见:觥筹错杂,食色缤纷。庖甘煮美,猩唇鲤尾列盈筵;脍异烹鲜,麟掌驼蹄堆满案。青丝低系,金壶红映珊瑚;素手高擎,玉碗光浮琥珀。翠往珠来,座上琳琅时耀目;曲终乐奏,阶前丝竹不停声。品出上方,真个千金一馔;筵开宝殿,果然方丈盈前。任他将相公侯,不似王家富贵。

        君臣欢宴至晚方讫,群臣三叩三拜。太常大予乐作大乐,鸣鞭,奏韶乐,王驾还宫。臣始退。

        沈在援将军与胡淳业在外殿门道别,家仆候在玉阶下。沈在援亦携子前来,他家长公子名唤从乐,已至龆年,小小少年美如冠玉,幼弟从明,尚在襁褓,不便从行。家仆对从乐说:“乐哥儿,今个儿目睹了此等威仪,可算开了眼了,寻常孩子哪能得见,主公定要你做篇文章来。”从乐昂头从容地说道:“这有何难,我胸中早已有了”正说着,从乐觉察似有人拽动衣袂,低头一看正是佳辰,佳辰疑道:“这位小哥哥,为何你少了几颗牙?可是因为淘气磕掉的?我听人说笑掉大牙,莫不是笑掉的?”从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俯身蹲下来答:“并非如此,公主你可知男八月生齿,八岁而龀;女七月生齿,七岁而龀?我今年恰是八岁,该是要换牙了,换牙需乳牙先落再长出新牙来。”“原来是这样呀,那我七岁的时候也要换牙咯?还好会长出新的来,嘻嘻。”童言童语煞是有趣。少顷,两家大人互道别后就各自领了儿女驾车而归。

        话说海辰王爷和明辉公主戌时回到怡亲王府。海辰王爷乃是当朝天子同父异母的弟弟,先国王子息稀薄,仅存两子,海辰王爷比当今国王小了十多岁,其母为先王之何夫人,蒙国王深恩,圣眷正盛时,奈何福浅,命犯产厄之灾,阴虚而阳博,力尽血崩而薨,先王怜其婴弱失恃,又眷念着何夫人,情牵意绊之下为海辰王爷赐母姓何,才有了这么个“异姓王爷”。这怡亲王府正是当朝天子登基后特特敕命新造的,要说这王爷府邸当真是气势恢弘,叠阁重楼,万椽相接,东西阔一百六十丈二寸三分,南北长二百一十五丈二寸五分,城高三丈一尺,下宽六丈一寸,上宽二丈。殿室、门庑及城门楼皆覆以青碧琉璃瓦,四城正门饰以丹漆金涂铜钉,内里越加是数不尽的朱楹刻桷,玄墀彤庭。廊庭联接,殿宇错落,好一处天潢贵胄、凤子龙孙的居处。婚配愈发了得,国王亲自赐婚,娶得是广阳国藩王的嫡亲长女明辉公主,且不说明辉公主是何等的玉叶金柯,兼得生的一副巫女洛神之貌,温婉贤淑之情,自嫁来与海辰王爷夫荣妻贵,琴瑟调和。纵使藩王夫妇俩百般不舍女儿远嫁,无奈王命难违,只得忍痛割爱,藩王起初还在家中击缶怆然而歌:“我女之嫁,凤翥鸾翔。我女之行,山遥水长,”“金叵罗最怕的是拐子佬。”云云。而后因见夫婿一表非凡,仪容堂堂,待人接物进退有据,与自家女儿更是相敬如宾、鹣鲽情深,便不再做哀嚎之语。藩王妃更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了。

        海辰王爷因尚未处理完公务就径直进了书房。明辉公主径自回了崇心殿更衣。早在书房等候着的荣长史进前说:“王爷,今日宫宴情形如何?我听宫里的人说那太子天生一副帝王相,可是当真如此?”

        王爷欣然答道:“诚然,如此大善。孤平素最不喜朝堂之事,这身朝服与孤而言如重重金玉枷锁一般,只可惜生在帝王家,且先王只遗留王兄与孤,须分忧政治,以天下为己任。动见瞻观,何时易乎?可喜现今终于有了继嗣,待到他日王侄登基,孤便挂冠归隐山林,耕稼于野,岂不乐哉?”

        荣长史低声说:“王爷可曾想过若王嗣无继,这天下岂不是王爷的?”

        王爷蹙眉摇头,不悦道:“你怎敢说这样的话?我念你是家臣,且不与你计较许多,这话以后再不要提了。案牍劳形,孤久倦其事,从政常厌烦,归心自如卷啊!”

        明辉公主今日早起吩咐膳房熬了三味安神汤,此时正好,便与使女柳晴端来。适值听得长史与王爷议事,觉得不便贸然扰断,候于门口。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又听得话头不对,叩门进来说:“王爷辛苦,喝完安神汤就洗了睡吧,这公事明日再议也不妨吧?”荣长史见状即揖手告退。

        荣长史悻悻然出了王府,啐了一口,恨声骂道:“这个傻呆子的酸王,荣华富贵不要,倒想着去种田!我本想若国主无嗣,王爷便可顺理成章的登基,这自然到手的王位又不是甚么悖入之物,他亦可顾念我多年襄助的份上,少说也能封我个三公当当。似此怎生区处?岂能甘守下僚!”躁言丑句,颇不堪入耳。

        皂盖马车缓行出了王府后街,荣长史一路都在低头盘算,念想道:“为今之计得想法儿攀上宫里的娘娘。王后位高,多年所图之事今朝已成,且为人持重;申屠夫人重财好利,若要打动他,所费资财恐我倾家荡产,人家也瞧不上眼,实无力承担;李婕妤娇憨不谙世事,每日里净弄些风花雪月;唯有沈昭仪心思活泛,灵巧机变,一心专拣高枝儿,惺惺的自古惜惺惺,与我颇有些渊源。”当下就有了主意,身子一松,便靠在软垫上,轻摇折扇,摇头晃脑唱道:“好风自南来……”

        且说明辉公主善察人意,劝道:“王爷,先喝口汤吧,这会子恰好。”“有劳夫人了。”海辰王爷端起羊脂玉花卉纹碗,手持玉汤匙喝了一口,赞道:“不错,夫人选料精细,熬的时辰又足,费心了。”

        “王爷喜欢就好,王爷今日是何公干未完?”

        “无甚要紧的,只是前些日子朔风劲哀,下了好几日的急雪,山林中的飞禽走兽冻饿了几日动弹不得,雪霁天晴后我便着人将这些兽物拖下来,分于山下庄田的猎户、田家,此时有了回禀的音书。”

        “地多积雪,一步一陷,人尚且寸步难行,禽畜怎么好拖下山来?”明辉公主问道。海辰王爷笑答道:“说来也巧,这主意原不是我想的,外院前厅有个小厮名叫赫泰的,姓舒穆禄,本是北土不咸山以北的肃慎挹娄人,幼时常见北室韦人于林海雪原之间骑木而行,以板藉足,屈木杖支于腋下,一蹴辄百步,势甚迅激,积雪再厚,也是不惧身陷坑阱的。又相传这是流鬼族的法子,那流鬼国处少海之北,地气早寒,加之三面阻海,每坚冰之期,便以宽六寸、长七尺木板,系于足下,以践层冰,又可驰行冰上。他言说像今日这般路上雪多冰厚,山林沟壑亦被冰雪覆盖,用法喇来载兽物再合适不过。这法喇倒也稀奇,以粗木凿铆而成,似车无轮,似榻无足,似舟无楫,覆席如龛,引绳如御,以数只肥壮驯服的跑狗拽之,可利行冰雪中,他家乡冬日冗长,白雪铺地,在那山高林密的地界常用此物。”

        明辉公主欢欣道:“倒是个机灵得用的人。王爷对子民的饥饱寒暑,无一不体察周至,劳恤茕孤,是百姓之幸,然而涉利之事向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无论是勋贵,亦是庄客,不免有些爱争竞的,王爷预备怎么分配?”

        “我与夫人心意相通,勋贵大家尚且逃不过争功邀赏,庄户人家又怎能免?我已命人将这些兽物折卖成现银,按照每户人头来分,家有六旬老者的,多分一钱。如此可算分的均了,若再有言语,便是有些贪心不足了。”

        明辉公主点头道:“正是。方才我在门外听得王爷似有退隐之意?王爷可知,而今你我不必为衣食忧心劳力,是以皆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重裀自然要列鼎,我倒不怕布衣粝食、采桑缫丝,你定也不惧荷锄理荒,所谓夫唱妇随,我是糟糠也吃得,粗衣也穿得,无论王爷以后想去哪,明辉都会不离不弃。”

        “好!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待我遴选好接替之人,咱们就择一处幽栖之所,与朗月清风相伴,颐养天年。到时候你着白纻裙,我穿绿蓑衣,齐唱郢中歌,煮酒话桑麻,明辉,你说好不好?”海辰王爷轻挽明辉公主的芊芊素手,四目含笑相对,夫妻情深可见一斑。是夜,窗外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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