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几张八仙桌拼成一个简陋的戏台子，中间用白布挡着，布后亮着灯，秦川端坐在白布后面，双手操控着两个皮影人，一会儿脸带哀怨唱着春闺梦里人的思夫词，嗓子轻轻柔柔唱腔凄凄婉婉，一幅楚楚可怜样，一会儿又眼含冰霜手执铁戈唱着马革裹尸还的忠臣良将曲，慷慨悲歌声量洪壮一如似死如归的北地燕赵之士，

        洛阳一人两手托腮坐在台前，看得入迷，一会儿心潮澎湃一会儿泪水涟涟。

        演出完毕，洛阳忙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鼻涕，看见秦川转到台前来，咧着嘴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秦川皱眉，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

        洛阳拿过他手上的皮影学着他的样子摆弄起来，好奇道：“秦川，你堂堂一个世家公子，怎么会这个的？我听小桃园的老板说过，这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干的下九流的玩意。”

        秦川笑笑，一边随手指点她怎么操控小人提腿点头，一边淡淡道：“我幼时曾走失，跟着杂耍班子好几年，后来才被侯府寻回。府里把我的演出行头都丢了。这套皮影是我偷偷留下来的。在府里那么多年，我头悬梁锥刺骨一刻也不停地学习，每当撑不住时，便偷偷翻出皮影，自己给自己演上一段。”

        洛阳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段曲折。他流落在外的那几年应该是很难吧，可是再难，也比不过侯府里的日子难，不然他何必还留着这个东西呢？

        想得正入神，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圣旨到——”

        一个身宝蓝色绣仙鹤长袍的人，一手高高托着一卷明黄帛书，一手拿着拂尘，带着几个低腰伏身的人鱼贯进来。

        “平邑县令秦川接旨——”来人拖长音调高喊着。

        秦川愣了一下，忙吩咐下人立即去取香案蒲团，自己先净手洁面，然后一把拉着仍愣怔当场的洛阳，齐齐跪倒在蒲团上，伏下身去：“臣秦川，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邑县令秦川，宵衣旰食，勤领政务，才干颇佳，慧眼识具新型物种，泽被百姓，有助国固。奈言辞无章，进止无礼，朕甚恼之。今特旨罚俸一年。平邑县洛氏名阳农女，耕种土豆有功，赏皇家庄园五百亩。钦此！跪恩！”

        洛阳听得一头雾水，这是咋个意思？她还在发愣间，便被秦川按着头趴伏下去。

        “臣秦川跪谢圣恩，接旨！”

        宣旨太监双手将圣旨放置一旁的香案上，这才躬身向秦川行礼。“秦大人，咱家有礼了。”

        秦川将早已准备好的一袋银子塞进太监手心里，笑道：“苏公公贵为御前太监首领，却亲自前来我这小小的平邑县宣旨，秦某内心着实不安呐。辛苦苏公公了。”

        苏公公不着声色将银袋子拢入袖中，笑道：“小秦大人离京多日还不知吧，我早已不是首领太监啦。陛下身边自有能人，我老啦，该让贤啦。”

        秦川心里豁然一惊，苏怀忠是有丛龙之功的人，跟在陛下身边三十多年了，怎么会？便是他有了错处受到冷落，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偏远小县传旨的境地，他特特跑这一趟，还故意透露出自己受罚的事情，到底有何用意？

        秦川脸上神色不变，道：“苏公公何必妄自菲薄，陛下的饮食起居哪里真能离了您。保不齐明日就会让您回去侍候了。”

        苏怀忠双手拢在袖中，叹气道：“不中用了，咱家这次是踢到铁板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小秦大人，我也不与您见外，咱们呀，都是败在同一人手上。你可知陛下刚收到你的折子时，那眉开眼笑的，直夸，还是秦家小子的折子有意思，这是陛下的原话。陛下原本是要给您褒奖的，可是被那位知晓了，撺掇着几位御史上书，弹劾您贸用军事传驿上奏政务。陛下被烦得没法子，这才改嘉奖为惩处的。”

        秦川了然。苏怀忠所说的那位，便是昌王无疑了。自己坏了他的好事，他当然不甘心啦。不过，他当初贸然启用军事传驿的时候，便想到这种结果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是，给洛阳的嘉奖还是被克扣了。居然只有五百亩皇庄子！

        “小秦大人，咱们这次是打着出京养病的名头，顺路来传旨的。听说你这平邑县有天然硫磺温泉，对风湿麻痹之症颇为有效。不知咱家可享受一二？”苏怀忠亲热地拉着秦川的手，笑眯眯问道。

        秦川心中一凛，京中局势已危急到如此地步了吗？须知离京越久对朝中局势的掌控与影响便越式微，苏怀忠居然宁愿躲在这里也不愿回去，他到底在躲什么？

        秦川面上也笑得亲热，立即吩咐下人去准备，道：“若秦某早知道苏公公亲临，早就扫榻以迎了。我这里还有几个药方子，配着温泉水一起泡，包管您身暖体健，面色红润如少年呐。”

        二人哈哈笑着说着场面话，冷不丁旁边冒出一个声音，“那位苏公公，我不要什么皇庄，可以换秦川不受罚吗？”

        苏怀忠好似现在才注意到在场的洛阳，疑惑问道：“小秦大人，这位是？”

        秦川忙介绍道：“这便是圣上奖的五百亩皇庄子的主人了。”

        苏怀忠淡淡地“哦”了一声，好似一点儿也不意外，叹道：“唉，可惜啊。要不是那位作梗，洛姑娘说不定能得个乡君的封号。”

        秦川拳头一捏，原来如此。

        洛阳眨巴着眼睛，拉了拉苏怀忠宽大的袖子，一脸懵懂的样子：“苏公公，皇庄子换秦川不受罚，可以吗？”

        苏怀忠微眯着眼，仔细打量这个农家女，见她不闪不避，眼神清澈见底，神色不似作伪，心中微嗤，这姑娘说得好听是质朴纯真，不好听那就是傻。他淡淡一眼从洛阳脸上扫过，笑道：“姑娘倒不必急着推辞，你还是先看过那五百亩庄园再说吧。说不定你看过后便不认为那是赏赐了。嘿嘿嘿，要不怎么说那位手段高呢，真难为他居然还记得平邑县内还有这么个废弃的皇庄子。”

        洛阳不解，转眼看向秦川，却见秦川眉头紧锁，脸现愠怒之色。

        洛阳：……

        好不容易打发走那位苏公公，洛阳便拉着秦川问个究竟，她有太多的问题了。

        秦川却不回答，拉着她骑上小红马，径直出了城，一路往平邑县东而去。

        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洛阳问他去哪儿，他只淡淡回了句，“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洛阳便闭了嘴，专心跟着他赶路。

        秦川领着她先是走官道，后来又拐上河边小路，沿着河岸一直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来到河流分支处。

        丰水河在此处一分为二，主干顺着河道继续往东，支流向东北方向蜿蜒。秦川带着洛阳爬上附近的小矮坡，指着两条河流分岔处的中心小岛对洛阳说：“陛下许你的五百亩皇庄便是那里。”

        洛阳顺着秦川指的方向看去，两条银带交汇处有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岛，裸露的黑色滩涂在它脚下延伸，几块巨型石头静静矗立在上面，远处宽阔的江面泛着粼粼波光，寒鸦呱呱叫着栖到岸边的柏树上。目之所及，长天萧水，荒无人烟。

        洛阳嘴巴张成“o”字型，惊叹道：“我居然成了拥有一整座岛的人！”

        秦川揉了揉她的脑袋，苦笑道：“没发现吗？这个小岛有一点特别。”

        洛阳再次打量起来，一般来说，河心岛都为淤泥长年累月堆积而成，有的土层浅，上面只能长些杂草芦苇，有的土层深，便会长满参天巨树，各种生物自成生态闭环。而眼前这个岛应该有些年头了，几乎都为森林所覆盖。树丛掩映间，几处翘檐屋脊透了出来。

        洛阳茫然，这有什么特别的？

        “大概三十年前，这个岛还如同普通的岛一样，植被葱郁鸟语花香。当今圣上被先皇不喜，以圣上体弱多病为由，送到此处圈禁。为掩盖圈禁事实，岛上修筑了小小的庄园，开辟了大片良田。圣上在此一住十年。直到先皇病重的消息传来，岛上忽然燃起参天大火，这些火很是奇怪，水浇不灭，烧光了所有东西。所有人都以为圣上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却没想到他突然出现在京城，调动西郊大营人马杀进皇宫，一举拿下皇位。”秦川轻轻讲着当年的腥风血雨。

        水烧不灭的火吗？那便是有助燃之物了。什么助燃物能覆盖整座岛呢？天然气还是石油？

        只听秦川继续讲道，“圣上登基之后没多久，当初跟他抢皇位的几个王爷先后都薨逝了，没葬进皇家陵寝，反而埋骨于小岛之上。那边，你看到的屋脊，便是供着几位王爷牌位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皇家庄园实际已沦为墓园。当年的良田早就长满了参天大树，除了几个守墓人，岛上再没活人了。”

        哦，给死人修的房子呀！太浪费了！没田呀，那如果种果树不知行不行？洛阳是心里盘算着，对秦川话语里的担忧丝毫没有察觉。

        秦川转头见洛阳一脸兴奋跃跃欲试的样子，心头一哂：这姑娘还真是心大啊，这样也好，别让那些阴暗的东西毁了她的干净纯粹。

        洛阳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秦川，你以前不是说，你的奏折递不到皇帝跟前吗？怎么现在不过几天时间，皇帝便知晓了事情真相？还有，为何他要斥责你，说你言辞无章进止无礼？”

        “那个啊，”秦川笑笑，轻声解释道，“平邑县是军事重镇，大理国的人若要进犯我朝，首攻之地便是平邑。所以，我有传递紧急军事奏疏的权力。我不过是写了封奏明大理国内军事动向的折子，在奏子末尾提了几句土豆很好吃的话而已。”

        洛阳一时愣住：……这个秦川，还真是大胆，若她是皇帝也得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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