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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柠檬


韩先生,幸会!

        在四下无人的正午,在绿树成荫的院落,时隔五年,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韩韫屿沉默,但尤夏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又或者是一种审视。

        谁都不说话这种气氛实在诡异,终是尤夏忍不住扬眼,从韩韫屿锃亮的皮鞋到笔直的西裤再到洁白无瑕的脖颈,从而看到他脸上。

        韩韫屿整个人几乎容进了墨绿色的树荫里,斑驳的光线衬得他的脸冷白清凉。

        那是一张艺术家们狼嚎笔下最完美无缺的面容,曾多少个夜晚,尤夏在他熟睡后,用眼睛一遍一遍描摹这张轮廓到天明。

        只是韩韫屿现在这双瞳孔再已不像从前那般饱含真挚与深情,转而代之的是漠然和沉稳,从他眼里挖掘不出丁点喜怒哀乐的情绪,像是疏离,又像是拒人千里的礼貌。

        韩韫屿一直没做回应,可真是尴尬到了极点,就好像尤夏费尽心思想要跟这位远道而来的老总套近乎,然而人家,根本不想鸟她。

        于是尤夏客气地点了下头,眼眸下垂着对他说:“再见!”

        前句话打招呼,第二句就说再见。

        韩韫屿忽然轻声一笑,旋即偏头道:“我是鬼?至于把你吓成这样。”略顿,他又沉声补充,“尤——同志,你的脸色好白。”

        尤夏纵使心里翻涌成海,脸上一直还算平静,之所以脸色不好,多半是因为中暑,可好像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不可否认,他的出现对她的冲击确实不小。

        “你中暑了。”这下韩韫屿没笑,直接下了定论,没什么情绪地问道,“要藿香正气水吗?”

        尤夏无言。

        记不清是哪年的哪天,她肚子疼,韩韫屿边在厨房煮红糖水,边病急乱投医问她喝藿香正气水管用吗,尤夏当时笑说那不是一回事,吃痛经药倒是可以缓解。听罢韩韫屿立刻要去买,尤夏又说就是因为上次来列假自己吃了止痛药,结果都四个月了,光会疼肚子,月经却一直不来,所以不敢吃药了。

        他那样得体的人当时的神色可谓是精彩纷呈,良久才把人轻轻按在怀里,要多暖有多暖,声音暗哑:“四个月……你就没想过是有了?”

        尤夏一阵脸红,有些不太好意思,“不,不是,我验过了,没有。”

        热恋的时候不晓得害臊,怎么亲密怎么说,怎么甜进彼此心窝就怎么腻歪。

        后来去医院做了检查,尤夏是体寒引起的月经不调,虚惊一场。

        那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两人都有冲击,这辈子只怕很难忘记。

        尤夏现在可以明确的肯定,韩韫屿说这些话,看似无心,实则都是故意的了。

        她抬眸,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反问:“你有吗?藿香正气水。”

        韩韫屿迎上她忽然变得无所畏惧的眼,两手插进西裤兜,还真从右边掏出东西来,但只是包装跟藿香正气水很像,实则,是支葡萄糖。

        “……”

        “轻微中暑有藿香正气水最好,没有的话葡萄糖也可以。”韩韫屿把葡糖平瘫在手心里递过来,示意让尤夏自己拿。

        尤夏望着他纹理清晰的手掌,干练精致的衬衣和西服,想想自己这身,终是伸不出手。

        即便劳燕分飞,即便早就没了联系,但只要是个正常人,都希望能以更体面的样子迎接以前的某某,她当然也不列外。

        “你晕车?”尤夏转而问他。

        随身带有葡萄糖,很容易猜到原因。

        这个问题很微妙,假如韩韫屿反问一句“我以前不晕?”,她不知道该回还是不回。

        好在韩韫屿没那样问,他若无其事地把葡糖糖揣回兜里,说:“山路崎岖,预防。”

        “怎么想到来我们这里搞旅游开发?”左右都想问,她索性就直接说了。

        “工作而已,在哪里都一样。”韩韫屿云淡风轻地回道。

        尤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拽着,生硬地接着话,“挺好。”

        头顶的韩韫沉默,目光深得像太平洋深处的海水,迫于压力,尤夏退后一步,逼自己挤出抹笑,“那,我就先回去了,沙镇的玉米酿酒是特色,你们可以尝尝。”

        她忘了自己是来开会的,忘了要争取做这些开发商实地考察的解说员,此时此刻,只想以一种漫不经心的、体面的姿态离开这里。

        “我不能喝酒了,”韩韫屿撩眼望着尤夏,平静地说,“有段时间为拉客户,喝太猛伤了胃,后来就不能喝了。”

        尤夏在一瞬间失语。

        五年前,文坛大咖韩兴国一夜之间名声狼藉,所有著作一律下架。

        因为他父亲的缘故,韩韫屿刚起步的公司险些破产,他所说的拉客户,应该就是集中在那时候。

        尤夏几欲开口,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韩兴国罪有应得,导致他本人最后名誉扫地人财两空。

        而韩韫屿轻描淡写跟她提这些,不可能是诉苦,或是,对曾经无法释怀的一种暗示。

        沉默,静得让人窒息,尤夏不知该把眼睛放在哪里才合适。

        这时她注意到楼梯口站着个人,是先前一直跟着韩韫屿的美女。

        忽而间她像被泼了盆凉水,骤然清醒过来,寒暄似的说:“那是你未婚妻吧?”紧接着又忙改口,声音低了下去,“不对,都这么多年了,你们应该早就结婚了。”

        五年前尤夏即将离校那段时间,是听说这人有个未婚妻,只是从没见过。现在一看,果然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

        韩韫屿没吱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时另外几位开发商从会议室出来,寂静的周围变得嘈杂。

        尤夏没再看韩韫屿,垂眸简单说自己有事就先回去了。

        转身走出半步,又听他从后面不咸不淡问了声:“葡萄糖,还要不要?”

        韩韫屿的语气自然得只像朋友叙旧,丁点前任怨侣的意思都听不出来,也就是这种超脱一切的语气,像暗夜里劈向尤夏后背的刀,她生生挨下这一刀,鬼使神差停了脚,略显仓促地反手从韩韫屿手心里抓过东西。

        快步离开村公所后,她才对自己当时的滑稽和狼狈后知后觉。

        “大伙打赌她是仗着自己长得漂亮来套近乎的,难不成韩总真认识这丫头?”开发商们断断续续的调侃。

        “校友。”

        尤夏听见韩韫屿这么介绍她。

        其实她去读大学时,韩韫屿已经考研去了别的院系。要这么算,好像也可以。

        尤夏忽然想起有一次,她心血来潮跟韩韫屿开玩笑:“如果以后我们分了,有人问起,你要怎么形容我?你爱过的?或者只是朋友?”

        因为这种不怕死和不计代价的胡言乱语,尤夏连着几天被韩韫屿收拾得很惨很惨……哭着求饶都没用。

        回家的途中,她因为想着这些乱七八糟,没走太快,过不多久就被散会的村民们赶上了。

        “夏丫头,”刘婶和几个妇女八卦着将她半围起来,“那个姓韩的老总我还有点印象的,好几年前来我们这里做什么调研,当时听说他是研究生,没想到人家现在都直接当大老板了,有钱人啊!”

        人家一直是,只不过那会儿是贵公子,现在是富商。尤夏静默无声地走着,没插话。

        “那些年你也在上大学吧?也就是说……那次你带他走门串户做完调查,后来你们又联系过没?”刘婶八卦精附体,伸长脖子问。

        “没有,”尤夏面无表情道,“不太记得这个人。”

        “这样哦……”刘婶有些失望,“看你一个人又供弟弟又供妹妹的,也是辛苦,想着说万一……”

        “没有万一,婶儿,”尤夏把碎发顺到耳背后,淡淡道,“这天南地北的,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况且,人家好像已经结婚了。”

        刘婶笑说:“那哪说得准,要是两个没有缘分,即使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要是真有缘,距离根本不算个事,该遇见还是会遇见,逃不掉的。不过已经结婚了嘛,那还是算了。”

        “可不就是。”,尤夏皱眉苦笑。

        “不过既然你说人家已经结婚了嘛,那就算了。”刘婶叹气,“尤盈都要结婚了,你这做堂姐的还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要不婶再给你介绍一个,在镇邮电局工作……”

        年龄到了,谁也逃不过被催婚的命运,不管远亲还是近邻,都会说上一嘴。

        “男朋友嘛,有过的,”尤夏心平气和说,“把我当心肝宝贝捧在手心宠的那种。”

        刘婶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然然然后呢?”

        “被我甩了。”

        “为什么?”

        “太粘人。”

        “……这丫头疯了,满嘴跑火车。来来来,赶紧喝瓶藿香正气水降降火。”

        尤夏眉心一跳,木讷地接过,“哪儿来的?”整整一盒。

        “散会时村长发的,说是政府领导们的意思,天气炎热,预防村民们中暑。哎我就奇怪了,要发也不发点别的,我又没中暑,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哦,那还真是巧,她刚好需要。

        她回到家时,尤冬正在看尤秋的直播。

        “宝宝们,自家种的本地李子,黄灿灿的看见没有,收到货如果不甜尽管找我,不甜直接找我宝宝们,价格实惠,多买多得……”

        屏幕里尤秋嗓子哑得如被人掐,尤夏换了双凉快的拖鞋凑过去看——包括水军在内,直播间里二十个人。

        尤夏在县城租得小个门面,她跟尤秋一个负责线下销售一个负责线上销售。淘宝上卖得还行,直播不行,人不红没什么热度。

        “打电话让老二下播吧,别折腾了,我想到办法了。”尤夏直接按了退出键,

        尤冬几句话打完电话,问:“什么办法?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村长特地让你去开会说什么了?”

        尤夏有些无力,坐在老旧的竹椅上一连喝下两瓶藿香正气水,才想起手里还握着东西,顿时感觉那支葡萄糖像滚烫的烙铁,黏在她的掌心甩都甩不开。

        “也就那些吧,旅游开发嘛,让村民们多配合。”她揉着太阳穴含糊其辞。

        韩冬哦了声,说要出去找朋友。

        尤夏点头应下,没拆穿他,隔壁招呼人吃饭,势必会一翻吹天吹地,青春期的男生心性高,不爱听那些阿谀奉承的话。

        “对了,”尤冬去到门边又回头说,“新学期的学费我暑假打零工已经赞够了,你不用再给我交。”

        尤夏看了他两秒,心照不宣地知道他们家男子汉在想什么小九九。

        “长大了,会心疼人啦,”尤夏眼里挂笑,“那姐先谢谢你啦。”

        叛逆男生一声不吭地走了。

        等尤夏冲完温水澡换上干净衣裳出来,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进她们家院子了,两家人共用一个大院,要去她二叔家,就必须从她们家这边过去。是今天的领导和开发商们,韩韫屿势必也在其中。

        这样想着,尤夏正打算去发小家避避难,好巧不巧对方电话就打进来了。

        电话里卫然听着有些着急,“喂,尤尤你在家吗?”

        尤夏也跟着紧张了,“昨天刚从县里回来,怎么了?”

        那头忙道:“我爸突然昏迷不醒,我们现在在救护车上,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果果没人领,你能帮我带带他吗?”

        “没问题,你好好照顾大伯,儿子交给我。”尤夏安慰了她几句,让她放心去。

        卫然道了声谢,“那我让王震把人带来给你,他管不住我儿子。”

        她儿子五岁,是尤夏的干儿子。

        王震也是跟尤夏一起长大的,高中没考上理想大学,便在家跟着他爹搞养殖。去年经历了一次非洲猪瘟,损失上百万,后来供不应求猪肉价贵到全民惊讶,他连本带利又赚了百来万,一跃成了村里的“钻石王老五”。

        尤夏跟王震通了电话,嘱咐他把人往后门带,别走前门。

        她家后面有条小溪,汇入的是长江支流的支流,夏天水特别凉快,他们小时候经常在里面捉螃蟹,现在可不敢了,她怕水蛇。

        尤夏打开后门,看见王震把果果架在脖颈上踩着哗哗的溪水往这边走,便上前去迎,没想到小家伙竟然奶声奶气喊了她一声:“老妈!”

        声音还不小。

        “……”尤夏愣住,心说他可从来没这么亲切地叫过自己,于是爽快应了,“哎,儿子。”

        她把人抱下来,王震顺手轻轻拍了果果屁股一下,贱兮兮地说:“胖儿子,可把你爸爸累坏了。”

        这人经常不害臊地占人小孩儿便宜,尤夏已经习以为常,她踢了王震一脚,娴熟地抱着果果转身……硬生生被两道黝黑的目光钉在原地。

        ——韩韫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后方的月季花架子下,正以一种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着她们“一家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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