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暗室逢灯
燕国的妃雪阁在白日比较安静，只因大多数表演都安排在夜间，荆轲领着裴长宁与盖聂到的时候妃雪阁内只有铮铮琴音。
妃雪阁深受各王公贵族的追捧，能有资格进入妃雪阁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商业大贾，而荆轲两者都不是，但他依旧大摇大摆的进去了，理由是看望朋友。
裴长宁与盖聂跟在他身后，踏过了轻纱重重的廊道，看到了坐在竹帘后的琴师。
他一身布衣寥寥，指节修长，泠泠琴音自他指下流出。
“来，这是我两年前认识的朋友，高渐离。”
荆轲熟稔的在琴师身侧坐下，取下腰间的酒壶放在他手边，大咧咧道，“小高，这是我此次去秦国认识的两位朋友，盖聂和裴长宁裴姑娘。”
高渐离按住微微颤动的琴弦，抬眼看过来，微凉的目光在触及裴长宁腰间的兰亭香雪时微微一晃，覆盖的霜雪缓缓消融。
他起身执了一个江湖礼节，“盖先生，裴姑娘，久仰。”
两人回了一礼后落了座，此时这一层没有其他客人，高渐离可以不用抚琴，荆轲熟练的给他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痛快！许久没有这般痛快过了！”
自他与师父被下了蛊毒，又被威胁着去伤害裴长宁，荆轲一直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生怕自己又着了道做出了不该做的事。
高渐离安静的饮下杯中酒，温和的视线落在裴长宁身上，缓缓道，“在下有一故人，临终前将一些东西交与在下，嘱咐在下一定要亲手交与裴姑娘。”
裴长宁本来正无聊的转笔，闻言才看向高渐离，微微颔首，“高先生的故人？”
荆轲也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低声道，“莫不是……”
高渐离顿了顿，起身抱着琴示意众人跟上，“这里说话不方便，诸位随我来。”
他带着几人去了他的房间，房间简单略空，唯一值钱的大概只有那张琴。
裴长宁看着高渐离在榻边敲了两下，露出一个暗格来，取出了一方木匣，木匣上染了暗沉的颜色，似乎是血迹。
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高渐离捧着木匣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脊背笔直，表情郑重，带着一种莫名的哀伤，将木匣轻轻放入她掌心。
他闭了闭眼，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才道，“在下那位故人，是赵国乐师，名旷修。”
裴长宁的瞳孔猛地一缩。
旷修……
这个名字不算陌生，就停留在记忆深处，伴随着温柔的琴音。
她初到这个世界，刚离开四土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名为“旷修”。
说是朋友也不尽然，更准确来说像是长辈，他年长裴长宁许多，刚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萝卜头，个头才到他腰，小小一只梳着双髫，一支笔转的花样百出。
裴长宁跟着旷修同行过几年，那段时间算是她初到此地的适应期，是旷修一日又一日的陪着她，给她讲赵国的山燕国的水，讲乐师的琴舞姬的裙，讲儒生的文剑客的剑。
告诉她，乱世之中亦有皎洁明月。
她对这个世界的最初印象都来自旷修。
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乐师，他的琴音能够让裴长宁看到草长莺飞与春暖花开，能够给她一个好梦，能够让她在梦中看到三星望月的皎皎月光，嗅到晴昼海的馥郁花香。
对于裴长宁来说，旷修就像她在此地的指引者，帮助她暂且放下过往，适应此方世界，直至融入此间。
她从未想过他会这么快离开。
她捧着木匣，哑声道，“他……可有给我留什么话？”
高渐离见她眼眶微红，便在袖中掏了掏，递过去一张手帕，待她缓了缓才道，“他让在下转告你，虽然他很遗憾没能够陪你一同回万花谷，也没有亲眼见到你说的晴昼海与落星湖，但还是要谢谢你的那一曲桃源非梦，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也希望你能够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裴长宁颤抖着指尖打开木匣，里面是一串碎玉流苏坠子，一卷绢帛，一朵干花。
这是旷修留给她所有的东西。
裴长宁闭了闭眼，敛去眼底水色，将木匣合上，就着盖聂扶持的力道站起身，向高渐离微微欠身，道，“多谢高先生。”
高渐离张了张嘴，叹息道，“抱歉，我没能救下他。”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那个时候……她正卷入黑白玄翦一事，整日窝在小圣贤庄不出门，难怪听不到任何的传闻。
抑或是，旷修本身就不愿让裴长宁知晓。
他能够通过荆轲将琴谱交给高渐离，却不给她送个消息。
如果她在场，他或许……就不会逝去了。
裴长宁长叹一声，注意到盖聂始终盯着自己，偏头对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来，哑声道，“我无事，只是……”
她张了张嘴，在盖聂那样澄明无声的目光下说不出什么伪装的话来，只道，“我有点伤心，可能需要缓一缓。”
盖聂静静的看着她，只应了声“好”，并不开口安慰或是试图逗她开心，而是捧住了她冰凉的手，放于唇边哈气，将掌中的温度传递过去，一点点的驱散她身上的寒意。
见这氛围，荆轲也不敢随意插诨打科，只坐在一旁安静的喝酒，时不时地看一眼对面的盖聂与裴长宁，眼底泛起思索之色。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方才木匣中的那朵干花，应该是芍药。
这边盖聂还在为裴长宁暖手，门扉猛地被推开，蓝裙美人踏入屋内，白发如雪，轻纱层叠，露出的腰肢盈盈一握。
她一见屋里的情形，当即皱起眉，厉声道，“登徒子，你在做什么？”
说着，素兰的轻纱如剑般向着盖聂的手背劈去，后者目光一厉，抬手将裴长宁揽到臂弯，空出一手握住剑柄，长剑刚出鞘了半寸便被裴长宁按了回去。
“阿雪姐姐，误会。”
裴长宁将腰间的兰亭香雪扔出去，玉质的笔杆缠绕着雪女的轻纱，将那股内力轻柔的化去。
荆轲左看看右看看，一脸茫然，“这……都认识呢你们？”
难道裴长宁今日要见的朋友就是雪女？
雪女顺势收回轻纱挽在臂间，接住华丽的兰亭香雪，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语气意味深长，“好啊，老早就来信说要来看我，结果拖了这么久，我道是怎么了，原是有更重要的事。”
裴长宁轻轻咳了咳，拍了拍盖聂握剑的手背，含笑道，“这是我跟你们提的老朋友，雪女姐姐。”
既然她都开了口，盖聂自然是配合着介绍了自己，将凝聚的内力散去，看着很友好。
雪女轻笑一声，抬手挥出轻纱，在裴长宁腰间一卷，将人带到自己身侧，摸了摸她的脑袋瓜子，“那挺巧，既然都认识，那晚上便一起用晚膳吧。”
荆轲连连点头，“好啊。”
只要有酒，什么都好。
倒是高渐离与盖聂看着眼前两个恨不得贴在一起的姑娘，同时皱起眉。
雪女在妃雪阁的地位不言而喻，她的朋友自然受到了很好的款待，今晚她无需登台，便在自己屋里摆了菜，还特意温了果酒。
许是存着心事，裴长宁一连饮了几杯，白嫩的面上泛起红晕，安静的托着小下巴不再动筷子，看的荆轲吓了一跳。
“长宁这是……醉了？”
雪女看了一眼自己杯里的果酒，确认这只是她平常当水喝的，再看一眼裴长宁眼底的迷离，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喝了假酒。
片刻后，裴长宁卧于雪女腿上，呼吸徐缓，已经熟睡。、
雪女让几人去了客房，自己带着裴长宁回屋，将紫色的衣裙扒下来而后将人沉入温热的浴池。
裴长宁这才悠悠转醒，她扒着玉质的浴池边沿，打了个哈欠，有些反应不过来，“阿雪姐姐你可真有钱。”
她在儒家也有个暖池可以泡，但边沿是石头的。
雪女屈指在她额头弹了一记，笑骂，“清醒了就将身上酒气洗干净，等着姐姐我来帮你呢？”
“无需了。”
裴长宁快速打理好自己，穿上宽松的寝衣，在雪女的榻上打了个滚，将锦被在身上一卷，整个人就成了一只胖乎乎的团子。
雪女在桌旁为裴长宁整理行李，不经意碰到了她的白玉笛，她知道这是雪凤冰王笛，吹奏之时会飘雪。
那原本空荡荡的笛身上现在挂了一串碎玉坠子，玉质莹润剔透，还有个银铃铛。
不对。
雪女又看向木匣内，那里有一朵干花。
这是……芍药？
她不禁回头看裴长宁，她已经将她的被窝弄的一团糟，这回儿正在小声的哼曲子。
“长宁。”
“嗯？”
雪女随意的拨弄着玉坠上的流苏，状似不经意问道，“那位旷修先生，与你是什么关系？”
裴长宁沉吟少许，清冽的嗓音如冷玉入水，泠泠熨帖，“他之于我，算是暗室逢灯，绝渡逢舟吧。”
雪女沉默，没有再多言，而是转过身挡住了裴长宁的视线，指尖摸索到银铃铛背后的一个暗扣，轻轻一按。
铃铛打开，一粒殷红落入她掌心———
是一颗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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