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与我同行
乌鸦叫嚣着掠过头顶，韩非牵着马艰难的行走在泥泞之中，有闪电撕开沉闷压抑的夜空，让人惶惶然。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他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污泥染脏了他素白的衣摆，最终湿透的鞋履停下来。
他的面前，是一片尸骨。
此处几日前发生了一场屠戮，整个村庄的人从耄耋老者到垂髫小儿，无一幸免。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处在这样的乱世，这样单方面的血腥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韩非拢了拢宽大的衣袂，握紧了伞柄，缓缓上前两步。
这遍野的尸骸之上蹲着一个娇小的姑娘，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她站起身回头看过来。
她似乎已经蹲了很久，身形有些不稳，晃了两下。
韩非对上了她的眼。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澄澈的，水润的，明明该是一双孩童的眼，却是以悲怆做底，糅杂着无措与茫然。
她穿着一身布料考究的紫色衣裙，裙摆齐膝，银丝刺绣的轻纱罩在身上，露出她纤细的小腿和精致的绣鞋。
她应该在这雨中很久了，浑身都湿透了，衣裙紧紧包裹住她的身形，本应该轻薄的紫纱杂乱的纠缠在她身上，衬的她更为瘦削单薄。
她没有动，就这样孑然立在飘摇的大雨之中，静静的看向来人。
韩非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来到她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手掌在她面前展开。
“在下，韩非。”
他的声音里包含着太多，透露出明显的怜惜，明明是极为撩人的声音，却是在这夜色中显示出几分坦荡来。
娇小的姑娘没有动，只定定的将他打量，是明显的质疑。
“是非冒进了。”
韩非并不恼，而是靠近了些，将她遮蔽到伞下，“姑娘是第一次见非，非却是对姑娘神交已久。”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微微弯腰与她平视，神色温柔，目光包容，像是一个无条件宠溺对方的长辈，“裴姑娘所愿正是非之所想，故非今日贸然前来，邀姑娘随非同行。”
“一个人或许不能撼动洪流，但一群人的合力总能开天辟地。”
他再度将手掌送到她面前，一双含情桃花眼灼灼有光，“非不才，不知可否有幸邀得姑娘同行？”
少女目光闪了闪，沉默了半晌才伸出自己的手———是一只娇小柔软却满是血污的手，与之对比起来，韩非的手骨节修长，白净如竹。
不过韩非并没有什么嫌弃的意思，而是将这只冰凉的小手完整的纳入掌中，而后褪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单薄的肩头。
少女似乎累极了，接触到韩非的体温便感受到了明显的眩晕，她攥紧了他的衣袖，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第一句话：“我叫长宁，裴长宁。”
“一世长宁吗？”
韩非守礼的半搂着裴长宁给她支撑的力道，垂首捻去了她发尾的一簇尘土，“非虚长裴姑娘几岁，在家中行九，长宁可唤我九哥。”
裴长宁艰难的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低低的唤了声“九哥”。
而后，意识陷入黑暗。
韩非及时揽住下坠的小姑娘，叹息一声，道了句“失礼”便俯身将昏迷之人拦腰抱起上了马，让她侧靠在自己怀里，离开这片被血浸透了的土地。
神医裴姑娘，初入江湖之时尚幼，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点穴截脉之法让不少人又慕又怯，她行踪不定，诸子百家之中多少人想要招揽却都是碰了壁，但都不会心生怨怼。
无她，这位裴姑娘医者仁心，时常出现在那些贫苦之地为生活无以为继的百姓义诊，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留下简单的药方，还会教一些孩童识字。
她似乎出身隐世门派，一身紫衣做工精致，银丝刺绣每一个针脚都勾勒着她出尘矜贵的气质。
江湖上对这位裴姑娘的评价以钦佩居多，毕竟这样一个不慕权贵、仁心澄澈的妙人在这样的乱世太过难得。
韩非在桑海学习时就时常听说这位裴姑娘，还远远的看过一眼，那时她正在教一个牧羊童识字，神态温柔，声音如潺潺静流，让人心生亲近。
那次单方面的初见太过温柔，以致于韩非都忘了现在正是乱世，遍野的饿殍或是骸骨随处可见。
他没想过他与裴姑娘真正意义上的初见会是在遍地骸骨之上。
不过……
韩非抱着茶盏吹开其上的浮沫，看向刚出来的颜路，“二师兄，裴姑娘如何了？”
颜路将银针收好，到一旁用热水净了手，“她淋了太久的雨，情绪又波动太大，发了高热，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明晚应当能退烧。”
韩非松了口气，主动给他倒了杯热茶，“多谢二师兄。”
颜路无奈摇头，撩了衣摆落了座，“为医者本分罢了，再说这位裴姑娘手下救了无数苦难之命，本不当受苦。”
韩非笑嘻嘻的翘起腿，还伸了个懒腰，“今后裴姑娘会在我这里住下，二师兄可有大把的时间与她探讨行针之法。”
颜路挑眉，有些惊诧，“儒家不收女弟子，你这是……”
韩非撑着下巴摇了摇手指，“儒家是不收女弟子，但没说儒家弟子不能有妹妹啊。”
他眨眨眼，看着很是神气，“现在裴神医可是我妹妹了，怎么想都觉得我多了几条命。”
颜路：“……”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为什么觉得这小子这么欠揍呢？
裴长宁醒来时是一个傍晚，那日的大雨已经停了，窗半开着，微凉的风吹开床幔，送来清新的草木气息。
床头有一个玉瓶，里面放着一枝梅，是热烈的红色，像是一簇火苗，在这严寒的冬日里静静燃烧。
她阖上眼浅浅的吐息，离经易道心法运转一周天后才舒了口气。
窗棂在此时被轻轻敲了两下，而后男子疏朗的声音传来，“宁宁，出来走走吗？”
裴长宁点头，想了想又应了声“好。”
也不知韩非怎么说服的荀子，裴长宁在荀子的院子里住下来，这位睿智的老者似乎对此并不反对，会让她与韩非一同听他授课，还会教她一些应对江湖风波的小技巧。
就像在养孩子。
对于荀子来说，大弟子韩非是个皮的，二弟子李斯是个倔的，而这个新鲜出炉的小学生裴长宁，是个乖的。
这对比下来，他那一腔慈爱就都倾注到了裴长宁身上。
他并没有深究裴长宁的来历，也没有多问她为何小小年纪就身负深厚内力，只在该授课时授课，时不时地对她的针法提一些自己的小建议。
裴长宁仍保持着义诊的习惯，时常离开桑海去边上的一些小村，只不过之前是自己一个人，现在她身边还跟着韩非，李斯，伏念，颜路这四位她名义上的兄长之中的一个或几个。
其实裴长宁很想说自己会武功，虽然她主修离经易道，但不代表她花间游不好，实际上她的战斗力也是可以的，只是从来没有在此处展现过，虽然她也遇到过宵小之辈，但她点墨山河的大轻功一飞，那些人连她的影子都摸不到。
究其原因也没什么特别的，主要就是她懒。
结束了今日的行程，裴长宁净了手，在病人离去后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颜路默默走到她身后，屈指在她肩胛骨上点了两下，温和的内里在经脉里游走一圈，抚平了些许酸痛。
裴长宁回头眨眨眼，笑的腼腆，“有劳二哥。”
“无妨。”
颜路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转身去帮她收拾针包，似是不经意道，“今日你似乎有心事。”
裴长宁垂眸，低低的“嗯”了一声。
“是为了四土村那些人？”
正是那天被屠戮的村子。
裴长宁点头，将药箱收拾好，取下腰间的笔在指间翻转———这是她的习惯，有心事或者思索事情的时候，她就会转笔。
颜路的视线落在那支笔上，这是一支足够华丽的笔，名为“兰亭香雪”，一直被挂在裴长宁腰间，据她所言是她出师之时师父送给她的武器。
武器———说实话这支笔一点杀气都没有。
不过颜路足够细腻体贴，不该多说的从来不多说，不然也不会在这短短一年内成功从几人中脱颖而出，成为陪伴裴长宁最久的人。
裴长宁转着笔，语气缓缓，“我初到这里时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是那里一个医者救了我，她是一个老妪，年纪已经大了，一路将我从山脚背回了家。”
“那里百姓皆是最下等的地位，没有权利，没有钱财，甚至没有为生的方式，似乎不比那些奴隶好多少。”
“我在那里养伤时发现他们耕种的方式还很古老，懂医的人极少，就算懂也只是皮毛，甚至还有错误的诊法，据说是流传的土方子。”
“我给他们留了常用的药方和草药图册才离开，一年前经过那里打算回去看看，却发现他们都不在了，而且看那样子，那场屠戮至少是七日之前的事了。”
裴长宁停下转笔的动作，素白的指尖轻拂兰亭香雪之上的玉坠，声音恍然，“二哥，我有困惑。”
颜路靠着她坐下，温声道，“你且说。”
裴长宁抬眼，远处有年迈的老叟拉着板车艰难的渡过荒土，板车上躺着他断了腿的妻子和面黄肌瘦的稚子。
沉吟半晌，她道：“我们不都是人吗？为何有些人连起码做人的权利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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