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第章 山雨欲来（1）
许忆乔这一回，端的是与往日不同，白天难受紧了不说，夜里还睡不下，一天天眼瞅着消瘦，把个范家太太急得上火。想了又想，还是把个妥贴贴的外甥女叫来，叫他们年纪相仿的多陪着伴着，也好过一点。
沈润春却是个心里有数的，瞧了两日，直觉这回怕是个小子，不声不响的回去，将小宝幼时穿过一两回的衣物都尽数包了起来，冷不丁翻出来一双做地半成的虎头鞋，想起这是为着润夏求子备下的，免不了抱在怀里，酸楚一回。
这一日午后，姐儿两个相伴而坐，外头草木初盛，春水初生，端的是一派蓬勃，难为屋子里头人人并不想出去领略。许忆乔揽着乔初读着笠翁对韵，沈润春在旁边做些针线活计，读到“”之时，乔初抬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道:“这个我知道，哥哥教过我的。”
润春笑了:“那个小子，我还以为成天只知道上房揭瓦，看来常年挨着你家那书阁楼，也有些好处。”
许忆乔道:“才说到小宝，这会子也该是下了课，怎么没过来顽。”
润春一壁穿针引线，一壁道:“他爹盯得紧，估摸着又添了课业。要说寻常这个年纪孩子，哪有个往外头送的，偏他要强，我看呢，就是因为自己在一众弟弟妹妹里拿不出手，这才拼了老命的在孩子身上下工夫。”她嘴上虽然埋怨，手上的针线却是欢快的节奏，连带针脚也染上跳脱的神采，果然后头话锋一转，“不过今天乔初这么说，我倒有些理解他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个，若是亲戚朋友聚在一处的当口，家财万贯也比不得家有才子，那才叫有面子。”
许忆乔笑了:“幼时尊着父，后来便望着夫，等以后哇怕就怕是为了子孙活，心里头有期盼也是难免。只是小宝还小，从前玩的也凶，这会子学的急了，就怕以后失了兴头。”
润春道:“这话是怎么说？”
许忆乔道:“建业近日推行改革，课业讲义，统统只列刚要，本意是要学生们课上聚精会神，或是下课到图书馆去自修参考，但是学生往日习惯了拿来，对自学兴致缺缺，以致改革收效甚微。”
润春一壁将手上的线三股拧成一股，一壁道:“我这要是闭着眼睛，还以为我那大学生表弟在这屋里头坐着呢。”一句话说的许忆乔脸上一红，“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明白，就像老话儿讲，人这一辈子，看的书、吃的饭可都有数，你前头看完了吃完了，后头就不想看不想吃了。”她拿起剪刀“咔嚓”一剪，虎头鞋上的须子就服服帖帖垂在鞋面上，又在手里端详一回，再说话语气里却有三分怅惘，“也像是人那一家子，该着有一劫，总要有个人在前头的。”
许忆乔知道她又伤心了，大着肚子过来撑在桌前，轻轻道:“二姐那样好的一个人，必是……到天上去享福了。”
润春抹一抹眼睛，强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回头再勾出眼泪来，叫姨母瞧见了可还了得。”她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就沉浸在新的烦恼里，“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我家宁之来，别是前头学得过了，如今厌弃了？”
许忆乔一怔:“算一算，宁之这也该回来了罢？”
润春道:“是要回来了，不过回哪儿去还没有定数，原本家里想着叫他再读个博士，谁知道北京那大医院这档口出了事，偏偏还是那样德高望重的人，这宁之是说什么也不肯读了。”
润春所言，正是梁任公大病一事，这平白下错了刀子，搁谁身上都是茫茫然。许忆乔正不知如何接话，那边小乔初喊了一声“爸爸”。
润春一乐:“呦，这是想爸爸了。”
许忆乔回身将小女孩儿抱在怀里，拿着她的手随意指向别处，逗弄道:“爸爸在哪呢？爸爸在这呢？还是在那呢？”她这一指将将指向窗外，却见窗外果然站着一个，小乔初学舌似的，又叫了一声“爸爸”。
范洪铮走进来，自然而然的接过自家姑娘，带着几分埋怨道:“这么大了，怎的还叫妈妈抱？”转而又向着许忆乔，嗔怪道，“她小小孩子，你怎的也不知轻重？”
润春道:“哎呦呦，要不怎么说小别胜新婚，我们这大学生老师，是不是压根没瞧见姐姐还在这站着呢？”
范洪铮道:“我正要说到你……”
润春不等他再多说一个字，道:“你是怪我在这里没个眼色？”手上一甩，正把一双虎头鞋递将出去，斜面上的老虎须子险些戳到范洪铮的面门，“我这是在给你那没降生的娃娃备着好东西呢，倒好意思倒打一耙。”
范洪铮笑道:“那还果真是我没个眼色，屈了表姐的心。”
润春道:“知道就好！要我说，也不用这么金贵，这一回与上一会不同，这月把多走一走站一站，于将来反倒是好的。”
这边绿绮过来想把乔初抱走，不料一向温顺的小孩儿却一把抱住范洪铮的脖子，范洪铮摇头一笑，只得一手抱着乔初，一手扶着许忆乔，缓步到罗汉床前坐下。
许忆乔道:“怎么这时节有空回来？”
范洪铮道:“安之来信，说宁之回来了，只天天在家里坐着，也不出去，想着我来开解开解。”
润春道:“人家只说开解，却没说信上还是嘴上，我是说你领悟的通透呢，”说着拿眼撇一撇许忆乔，“还是说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许忆乔脸上一红，范洪铮却自自然然道:“信上说开，宁之看了是个什么反应总要等一等才能付诸笔端，哪里能看到什么真？”
润春原本是不信这个邪，可等到范洪铮真的和宁之坐在一处，才琢磨出些许道理。虽说是长嫂如母，可自个儿嫁过来这孩子便出去求学，自觉心思较同龄人沉稳，若不是面对面看着，只怕心底波澜在纸上便是无波无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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