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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第章 三光永光(4)


金陵这地方,云多雨多,下雪倒不寻常,然今年入冬罕见的洒下来半盏盐粒子,直把一众本地同学激动得嘞。丹遥倚窗捧着小手炉,瞧着同学们在校园里逐雪的疯魔样子,不由想起彭州城。

        彭州城里有两场雪,一场在隆冬年景,有时是盐粒子,有人站在九霄云上,一瓢一瓢不惜力气的朝下头撒,盐粒子你追我赶,听得脚步沙沙。有时是鹅毛状的,慢悠悠、慢悠悠的晃,一阵风起,还要向上再飘上一飘,叫下头候着的孩童捧酸了手肘也未必接得一片两片。

        另一场便是在黍谷时节,梨花院落,柳絮传檐,团团逐对成球,逢着什么就赖上什么,于是地上、树上、水面上、屋子里头书台桌架是样样难逃,人就更别提了。润秋是顶讨厌这些絮子的,总要拿手去拍,结果反而助长了风势,鼓吹着这些轻飘飘的小东西直向人的口鼻扑来,一个不小心倒要咳上半日。

        无论是彭州,还是金陵,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润夏养好了身子,时长来瞧她姐妹两个,倒是润秋嫌弃金陵湿冷,不叫她姐姐外出,自己反而三天两头往范鸿铮处跑,只管要书来抄。

        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与张昶邮筒往还了罢。

        那一日未见,李家齐说张昶俗务缠身,丹遥以为不过托词,连带着馈赠香囊时的言辞字句都成了过眼的云烟。然而甫一入冬,就有人给她寄来了一柄南瓜状的铜炉,还有,一封信。

        “讲演当日,适有他事,不久北上,不克抽身奉陪。行道迟迟,幸得山中兰叶,有暗香盈于衣袖,恍然桃源而不觉冷之将至。业已临仲冬,兹谨附上微物一件,略表寸心。”

        铜炉拳头大小,只有一个茶壶嘴儿似的口子,留着热水烫烫的灌进去,严丝合缝的盖上了,捧在手里、揣在怀里都是方便的。丹遥想不到自己入冬第一件取暖的物件,不是父母兄姊,而是一个数月前还陌生的男子相赠。

        思及此处,手炉的暖意直逼到人脸上,甚而发起烫来,怕走廊上同学瞧见了疑惑,丹遥掩饰回首,目光不自觉向着床头看去,那处只有一册《围炉夜话》,薄薄的一沓子,照样能藏着少女的缱绻心事。

        润秋埋头在一堆书里,只瞧见一个笔杆子头儿自顾自的晃,丹遥辩出是她哥哥幼时初习软笔用的湖州兼毫,想也知道是范鸿铮叫她养性子的。陈雪莹坐在床上捧着一本《花月痕》,正读的入神。余光瞥见旁边齐梦楚的床铺齐齐整整,那是舍监专门叫人来收拾的,因为齐家的九小姐,就要来上课了。

        女学生们聚在一起嘁嘁喳喳,有的说是九小姐甩了旁人,有的说是旁人甩了九小姐,总归一定是结不成婚了。似乎这回来上学,是万不得已才为之。

        丹遥却有些欣慰,无论因为什么,梦楚肯回来上学,能回来上学,恰说明李珍珍口里的不肖子,倒有些许可取之处。

        忽听陈雪莹与她“嘿”了两声,声音极轻,丹遥看时,只见后者朝着润秋的方向一个劲儿的努嘴,丹遥绕过来才发现润秋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睡着了,手上的兼毫硬硬的戳在纸上,糊了半张,不由太息一回。

        丹遥怕那墨染上了润秋的脸颊,便上前去将笔拿走挂在架子上,又拿了手帕垫着,瞧润秋睡得正香,伸手轻轻点一点她太阳穴,后者冬日猫咪一样舒服的呼噜一声,丹遥回头与陈雪莹相视一笑。

        陈雪莹合上手里的书,丹遥笑道:“怎么,预备自己开始写了么,大作家?”

        陈雪莹道:“看了半日,眼睛酸疼得紧,不过歇一歇。”语毕沉默一回,黯然道,“我许久没写,早就手生了。”

        丹遥讶然道:“怎么不写了呢?”

        陈雪莹笑了一笑,颇有些勉力道:“大概是没什么灵感罢。”

        丹遥想一想,这时明白过来,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笑道:“最近和家齐怄气了么?”

        陈雪莹哂然道:“他成天忙东忙西的,我便是想和他怄气也找不着时辰。”

        丹遥宽慰道:“家齐其实还是个孩子心性,表面上不懂风情,其实心里热乎着呢,哪回不给你带些小玩意儿来?”

        陈雪莹看着桌上的屉盒,里头是李家齐天津采风带回来的十二钗泥塑,良久道:“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你这句总结的精辟。”丹遥正不知该如何回话,陈雪莹忽然话锋一转,“不说他了,你呢,和张昶怎样了?”

        丹遥一时语结,下意识握紧了暖炉,将将消散的桃花红又重新开在脸上,陈雪莹看着“噗嗤”一笑,道:“我们不过随意聊聊,你脸红什么?”又凑近道,“还是说,早就一片春心付了郎?”

        丹遥条件反射似的起身,矢口道:“怎么能?”

        陈雪莹摇头道:“想不到你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耳朵根子红的能滴出血来,还说没有?”

        丹遥忙掩饰的轻抚耳垂,往常冰凉凉的,如今就是炉子暖过的指腹,也要被耳垂上的一片烫给比下去。陈雪莹伸手将她拽回来坐下,太息道:“齐梦楚都订了婚了,你还在那里犹豫个什么?横竖是郎有情妾有意。”

        丹遥侧头看了看,润秋还是保持那个姿势呼噜着,这才转过身来向陈雪莹道:“为什么你会觉得……郎情妾意?”

        陈雪莹笑道:“金陵城里,谁不知道张家的小公子冷心冷面,可你呢?来了金陵不过一年半载的,他为你破了几回例了,这算不算郎有情?”

        她无意翻着手上的《花月痕》,一页一页密密的掀起,又急急的阖回去,道:“你还记得他为了救你折了胳膊的事么?那件事儿张家到现在不知情,还不是为了保全着你和润秋?”

        过往种种像是默片回放,一一的展在眼前,将将倾倒的热茶壶,隔着云端的美人画儿,莽撞而来的糖铺推车,丁家帘子前头汉白玉的小桥人群攘攘,还有自己堪堪赠予的一枚兰花香囊。

        丹遥还记得自己那几日,翻书、描样、针缝线补,绣出来十几幅的兰花叶子都不满意,一轮悬月用一样颜色太过板滞,足足配了十几色线,缝一会儿就得用爽身粉擦一擦手。

        陈雪莹旁观者清,缓缓点道:“至于妾有意……咱们旁的不表,只说那一枚香囊,你初时的确是为梦楚,可损毁重制,是为张昶。”

        她的声音很轻,在丹遥听来却如洪钟大吕在耳畔敲着,回音犹自不绝,又想起张昶那一日所言“非辟之心”,当下说是惶惶,又不是惶惶,一时间滋味难辨。忽然窗外有同学喊:“丹遥,有你的快递!”

        这一嗓子解了丹遥的围,也叫醒了润秋,她迷糊糊抬手揉眼,因为乍一惊醒那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奶腔,道:“姐,家里又寄什么来了,我帮你去拿吧。”

        丹遥心里“咯噔”一声,本能道:“我自己去!”她这一句十分犀利,听得润秋一愣,陈雪莹抬眼看她时才恍然,忙缓和道,“想来是入冬添得些衣裳,你再睡一会儿罢,我自己去就好。”

        她说完起身,不待润秋回答,也不穿大衣就急急地走了出去。润秋觉得今日她表姐体贴得紧,换了姿势又趴下来,丹遥的素绢被混到一旁,不偏不斜恰盖了一脸的墨渍。

        陈雪莹看着丹遥的背影,意味深长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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