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藤原佐为
十五
“我能听见您的声音。”熏又说一遍。
眼前的白光忽然大盛，雪白的招魂幡飘扬着，一个谪仙般的身影出现在了带血迹的棋盘上。高冠博带、水紫色的长发垂地，白色的狩衣拖曳在地上。
映着满地潋滟烛光，斯人面如冠玉，一颦一笑间，千年的优雅和风情流转其中。
熏怔怔地凝望着这如天神降临般的一幕，觉得仿佛置身于自己笔下的浮世绘中，不，他比她任何画过的公子还要风姿绰约，恍如上古神话的云中君。
“原来，神明还没有收回属于我的时间么？”他感动地打量自己缥缈的身影，紧接着，蓝紫色的眼睛望向怔立的熏，如水凝眸里映出陌生少女身穿洁白和服的身影。
那是极温柔的一眼，像电影里唯美的慢镜头，熏简直能感受到古都的雨丝是如何从巍峨的屋瓦缓缓滴落，再轻盈地拂过窗外的芭蕉叶。
那一刻，天地都褪去了颜色，所有的华彩都归结于眼前的灵魂上。
那样生动、浓烈而光艳的美。
熏原来以为她笔下的浮世绘已是道尽千年华美的艺术，以她的画功，足以描摹出平安物语中的倾城容色，见到眼前灵魂才知道，她对美的理解是那么地肤浅。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熏想到古诗里形容男神高贵美貌的词，还有一丝“惭无倾城色”的自惭形秽感。
等到初见时的惊艳散去后，熏脑海里第一个念头是替进藤光高兴。灵魂总算现出人形，这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熏开心地想。
“先生，您好啊，您就是进藤君心心念念的人吗？”熏抬眸望他，可爱地笑道，连她自己都惊讶自己能如此镇定。
倒是棋盘上的灵魂不敢相信了，他抬眸望着熏，樱紫色的嘴唇瓮动着，震撼道：“你说什么……你刚刚提到——小光？”
熏点点头，“此事说来话长，但简单来说，是进藤光委托我好友做招魂法事，把您招回来的。我也身为助手参与到了那场法事中。”
随即，少女露齿一笑，“进藤君一直很思念你哦。”
“真的是小光！我也很思念小光……”他听到光的名字时落泪了，一声声地喊着，显然牵动温柔情感，虚幻的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绝美的脸庞滑落，落在棋盘的一抹绯红上，如同缥缈的花。
他提到光时如此激动，不用多说，就已让熏得知两人之间情谊深厚。熏又把那日的情形与佐为详细说了一遍，解释了这里是哪里、棋盘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果光在这里就好了。熏不由想。
对了，得打电话给光告诉他这好消息才行。但是她的手机在屏风画室里。但是眼前的灵魂在落泪，她不能留下他一个人在此。
不知过了多久，棋盘上的灵魂终于平静了声息，他抬袖拭泪，优雅地以蝙蝠扇捂唇，向熏微笑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对了，我还没介绍自己，我的名字是藤原佐为。我来自……千年前的平安时代。”
“我知道您来自千年前。藤原先生，幸会，我叫狩野熏。”熏微笑，看他平静下来了，就说，“您等等啊，我马上拿手机联系进藤君。”
说完，她提起裙摆跑出和室，在屏风前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再回到放置棋盘的房间时，她已经在打光的电话（光上次来京都时他们交换了号码）。
佐为一看到手机就欣喜道：“我在小光身边时看过有人用过这个小板子。我可以通过这个听到小光的声音吗？”
“是的，但现在凌晨三点钟，我不确定进藤君能不能接到电话。”熏忧虑地说。
佐为眼巴巴地看着熏手里的手机。他太渴望再听到光的声音，但是很不幸地，熏的怀疑成为现实。
“进藤君，快醒醒，你心心念念的藤原先生出现了……”熏急得跺脚，她至少打了数十通电话给光，但没有一通是能接得上的。
打了十一通电话，光都没有接，熏满腔看到佐为出现的欣喜被焦灼和失望所取代。虽然她知道凌晨三点没接电话是正常的，但是熏此刻的感觉，就像心中有一盆迅速燃起的炭火被窗外的雨帘冲灭了似的，她感到一阵愿望落空的寒意。
没有用，熏痛苦地想，无助中，她只得打电话给海生。
海生立刻接了电话，他那边传来倾盆大雨的声音。他刚“喂”一声，熏就说明了现在的状况。
“他凝结出了人形？！”海生震惊，“我在京阪神高速公路上开车，现在立马掉头回来！”他又急道，“熏，你快看看棋盘上的血迹，有没有消散的迹象？”
熏忙凑过去棋盘上看血迹，很浅的一抹，和她往日所见的并没有不同，被佐为身上那虚幻的白光映得发出凄美的亮色。
佐为看到她凑上前来，也跟她一并望向自己身下棋盘上的血迹。
“我还以为虎次郎的血迹已经消失了呢……”佐为若有所思。
“本来是消失了的，但进藤君用他的血把您招了回来，就是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熏解释。当日还是她亲自教光怎么做的呢。
“什么？！小光为了让我回来，不惜将他的血抹在招魂幡上？”佐为顿时心疼，他抬袖捂唇，绝美脸颊变得惨白，他顷刻间泪盈于睫，颤声道，“我说呢，我怎么会在黑暗里突然感觉到了小光，他的气息那么强烈，让我整个神志都清醒了……原来他为了我受伤了！”
“您别担心，只是一道小口子，我给他递了纸巾。那时已不流血了。”熏忙说，佐为此时的心疼让熏顿时感到好像做了件错事。听完熏解释光并没有大碍，佐为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
“我代小光谢谢你的关照，薰小姐。”
“不用谢，您能回来见进藤君便好。”
佐为和少女相视一笑。熏觉得这位灵魂先生虽然看上去高贵绝美，但是亲切有礼，不由心生好感。
“藤原先生，您能跟我说说您这段时间的经历么？”熏问。
于是他们在带血迹的棋盘前相对，打开了话匣子。
“我记得小光睡着了，我和他还有一局棋没有下完，就看到自己的灵魂幻化了光点……我以为千年放浪的日子结束了，神祗对我任性的宽容已经到了尽头。我勉强回去过小光梦里，希望他继续下棋，却连对他说话都做不到……从那之后，我就没有神志了，就像睡着了，直到——我听到一首千年前的古诗……”
“《招魂》？”熏问。
佐为点点头。熏则若有所思地喃喃，“看来每个灵魂在肉身死后被招回来，苏醒前都是先听到这首诗，我当初也是这样的……”
“你说什么，薰小姐？”佐为诧异地问。
“没什么，您继续说吧。”熏说。
“我听着《招魂》，在这之后，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然后我感觉到了小光的气息，很想和小光下更多的棋，于是彻底清醒过来。但我仍然在一片黑暗中，没有办法说话，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我的神志是在的，我记得以前下过的棋局，只是觉得——”
“被困住了？”熏替他说下去，“就像被困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无处伸展，只有一些记忆的碎片，以及心爱的事情、心爱的人？”
“你知道？”佐为没料到眼前的少女形容得那么清楚，简直像亲身经历似的，“的确是这样。那时我满脑子便是棋局和小光的身影。”
“在那之后呢？”熏在意地问。
“在那之后，我在黑暗中继续清醒地等待小光，就像我从前等待附在小光身上那样。但是我又听到了好多次《招魂》，越来越清晰，慢慢地，我感觉自己的力量增强了，于是就在今日冲破了黑暗，看到薰小姐你。”
“可惜，我不是进藤君。”熏叹息，“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我不失望，能够见到薰小姐你，想来也有难得的缘分。神明一定有他如此安排的理由。”佐为温柔地说。
顿了顿，他加上：“何况，我刚刚在苏醒前也听到了薰小姐你的声音。”
“嗯，刚刚的确是我在为您念《招魂》经文。”
“不是，我听到你在说，‘谁来帮帮我’……”
熏不妨他这样说，顿时呆住了。
她并没有把这句话念出来，可是佐为却听到了。
——这难道是神明的旨意吗？
“薰小姐，你发生了什么事吗？你需要人来帮你？“佐为关切地说，“我能帮你吗？”
“我……”熏欲言又止。
熏方才是想着《耳赤之局》屏风画才在心里说的“谁来帮帮我”，对了，光暗示过，棋盘上的灵魂见证过“耳赤之局”的对弈现场……
于是，熏试探道：“藤原先生，我想问您——”
海生和熏的电话其实还通着。还没等熏问完，一直没说话的海生这时开口了：“熏，我知道你在和他交谈，很抱歉打断你们，我很担心，像他那样徘徊千年的灵魂就算凝结出了人形，也会很快消散。”
熏停住话语。在喧嚣的雨帘里，海生的声音里溢满担忧：“我不知道他在人间能停留多久……我担心只有一天，不，也许只有几小时。所以，你还是快联系进藤君，让他们相见比较好。”
熏听得变色，脸都白了，把《耳赤之局》屏风抛到脑后：“我试过联络他了，但进藤君没有接电话。他在东京，过来京都和藤原先生见上一面也要几个小时呢。”
“你说，小光会来和我见面？”佐为问，他听不到海生在手机里讲的话，只听到熏的话，此刻一听到光的名字后便充满期待。他向前倾过身子，盼望地看着熏。
“进藤君一定会来的，只是现在时间点特殊而已。”熏对佐为说，“我和好友都希望你们能再见面。我和他就是为此努力至今的。”
佐为闻言顿时很感动，蓝紫色的眼睛灿若星辰，刹那间充满柔情，他的泪水再度盈满整个眼眶。“谢谢你们！”
“熏，我这边高速公路上雨灾，你们等我，我马上回……”海生还没说完，手机就已挂断。
熏再打电话给光和海生，又打了十几次，光没有接，海生则是忙音，估计在高速公路上信号切断了。
——我不知道他在人间能停留多久……我担心只有一天，不，也许只有几小时。
海生的话在熏的脑袋里回荡。熏突然感到强烈的无助，她握紧手机，跪到古旧的棋盘前，无助得哭了。泪水掉落下来，碎裂在满地的烛光前。
熏从来没想过会是这种状况，棋盘上的灵魂如同天神般降临在毫无干系的自己面前，却被告知停留在世上的时间有限。她打给最重要的光打不通，海生要隔一段时间才回来，只剩她，狩野熏，这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面对好不容易才现身的佐为。
熏多么希望光在这里，然而事与愿违。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光偏偏在千里之外的东京，整个日本被雨灾淹没，他能不能顺利来京都还是未知数。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主宰一切的神明，为什么要跟他们开这样的玩笑？
“薰小姐，你别哭啊……”抚慰的声音传来，熏这才如梦初醒，看向佐为。
佐为绝美的脸颊上写满对她的心疼，虚幻飘渺的他跪坐在古旧的棋盘前，关切地凝望自己，他向她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熏感到内心漫起一阵暖意。
“我不哭了。“熏擦一擦眼泪，努力微笑，“我会尝试再打电话给进藤君，在这段时间里您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吧。”
“薰小姐，你可以告诉我吗，现在是哪一年，小光现在怎么样了？“佐为急切地问。
“现在是2003年，进藤君是职业三段棋手。他虽然只有18岁，但他很厉害，前几年代表日本参与中日韩北斗杯，现在则打入了王座和棋圣头衔循环赛的第三轮，是日本最受注目的少年棋手之一，和塔矢亮君并称为棋坛的‘双子星’。”熏说出自己了解到的光。
“哇！好想看小光现在下的棋局呀！”佐为孩子气地挥着衣袖。
熏也被他的快乐感染了。“我和进藤君下过一盘让子棋，如果您想看的话，我现在可以摆给您看。”
在光爷爷的阁楼做法事时，光提到过佐为有喜爱了千年的事情。熏先前猜到那应该是下围棋，否则他也不会附在棋盘和身为职业棋士的光身上。
熏跑到外面去，把一个较为轻便的棋盘和装满棋子的棋盒都搬到房间里。
佐为一见到棋子，又陡然落下泪来，显然是没料到自己这辈子还能看到他最钟爱的物事。他忍不住伸手出来，想去触碰熏手里的棋子，但是转瞬又明白自己没有肉身，不禁黯然地缩回手去。这一切都被熏看在眼里。
在满地的烛火里，少女跪在地上，为佐为一子一子地摆上了和光下的让子棋。
佐为专注地看着这一局。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雨水在室外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地，佐为睁圆了蓝紫色的眼睛，脸上有一览无遗的盛大的震撼和欢喜，掩映着晶莹的烛光，他的双眸里宛如有炙热的火焰在燃烧。
“我在这里输了。”熏“啪”地摆上最后一子。
这是让子棋，熏自问使上了全力，但是光并没有。她也不知道这局棋能不能告诉佐为光真正的实力，正想找些《围棋周刊》上别的光的棋谱来，佐为就轻声说：“小光现在的实力，我了解了……”
佐为再次泪盈于睫，与此同时绽开绚烂的笑容，渴慕地看着棋，仿佛总也看不够一般，“小光现在变得好强，与四年前不能比了。真想和小光下棋啊。”
熏郑重地说：“我们一定让您和进藤君重逢。”语气如承诺一般。
“我相信你们。我等着小光。”佐为笑着说，继而关切地问，“熏小姐，你现在累吗？现在很晚，你要睡觉吗？”
“我还好，我不用睡觉……”
佐为迫不及待地说：“你愿意现在就和我下一局棋吗？”
“我？”熏指住自己，猝不及防，她像小动物似地绯红了脸颊，“藤原先生，我想您应该很强吧。我是很菜的业余棋手……”
“不要紧，我很愿意和你下！”佐为兴奋地看着棋盘和棋子，蓝紫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就像小光和你下那样，我让你三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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