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萧行云是一个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和他待的越久，宁清和对这件事的认知就越清晰。
于外，他清冷淡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花楼头牌；私下，或者说当面对自己的时候，他身上散发出更多的，却是一种肆意与随性。
但宁清和很清楚，本质上这两种状态，都不是真正的他。
每每对他的认知因为他人前人后几乎可以说是迥异的表现而变得有些模糊时，宁清和眼前总会浮现出走廊尽头的那一眼。
出于某种被磨炼出的直觉，宁清和相信，那才是他。
藏在所有嬉笑怒骂的伪装后，真正的他。
周遭的吵嚷声入耳，宁清和再抿一口茶。
不过说到底，一个男扮女装混进花楼做头牌的人，本身就已经是一个最大的秘密，更遑论这个人还总是和商贾巨富与位高权重的人碰面。
那些人是真的对他一无所察吗？又或者，这其实本就他们之间某种不约而同的默契与交易？
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对与己无关的旁事倾注太多的心思，然而在不知不觉之时，她对萧行云的好奇，早就已经让她奉行的准则失守。
这可不是什么好情况。
意识到这点的宁清和皱了皱眉，心中不由升起一阵烦躁。
正出神，望向楼下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队带刀捕快，宁清和仔细盯了片刻，发现他们手上都抓着一张纸。
脸上的神情很严肃，这伙人一出现，就厉声呵斥四周的人让开，带头的捕快打了个手势，所有人便立刻朝各个方向分散，其间偶尔会抓住一些人审视盘问，似乎是在搜捕什么人。
而带头捕快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后，搓着手背讪笑的酒楼的老板就出现在了宁清和的视线中，捕快头子简单问了他几句，展开手里的纸。
微微泛黄的纸上，赫然绘着一幅人像。
见状一个猛地激灵，宁清和手里的茶差点洒出来，要不是怕动作太大引起其他人注意，她险些往回缩。
因为画上画着的，不是想象中巧笑倩兮的少女，而是一个年轻秀气的男人。
强作镇定地继续往下看，她渐渐冷静下来，继而又有些不解。
搜捕这样一个人？理由是什么？
正当宁清和诧异拧眉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交谈声。
“听说了吗，王员外家的二公子昨夜在家暴毙了。”稍粗的男人声音，咂了一口茶水后含混响起。
“什么？你从哪听的消息？”想来是与男人同桌的食客，闻言十分惊讶。
“我家侄子在衙门里当差，二公子尸首被发现的那天，他在场。”说着声音变低，男人显然对这样的消息讳莫如深，“死得可惨了，一刀毙命。”
“一刀毙命有什么可惨的，那不是死得挺痛快的吗？”
“你懂什么！”被反驳的男人顿时急了，啐他一口，“只一刀，整个喉咙都被割开了，我侄子他们搬尸首的时候，那二公子脖子和脑袋差点分家！”
“是么？那确实有些可怕。”
“可不是么！”男人敲敲茶杯，“听说王员外夫人见到儿子惨状后当场就晕了，醒来后哭天喊地，要求衙门一定要抓住杀了儿子的凶手，否则就要亲自去告御状。”
对桌食客嗤笑一声：“怕不是真糊涂了，员外夫人又怎样，圣上是那么好见的么？”
“别管圣上好不好见，至少员外夫人的态度摆在那了。这不，你看这段时间这些捕快在整个丹阳城里转来转去的，抓着画像见人就问。如此说来，这画像上的人能是真正的凶手么……”
“谁知道呢，能把画像拿出来，想必应该是有人见过的吧。”
“也是，毕竟被这人杀了的，可不止王员外二公子。”男人说着，声音再低，宁清和几乎要探身才能听清，“听我侄子说，好几个官员衙役都离奇暴毙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漏出来。”
“唉，管他的，这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吃菜吃菜……”
身后谈话到此结束，望着楼下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人的谈话圈，宁清和心头微沉。
官员被杀却音信杳然，这显然是非常不合理的。
如此重大的事情，却是因为被威胁要告御状，才草草派出这样一队捕快来假模假式地调查——宁清和曾见过真正的搜捕，所有有关人马倾巢而出，所有路口严兵把守，根本不可能是现在这种情况。
甚至还没有找自己派出的人多。
这实在太过可疑。
思忖间，楼下捕快对着新从酒楼里出来的小二扬了扬手里的画像，于是那男子的模样便再次闯入宁清和的视线中。
这样的人，真有可能是杀害数位官员的凶手么？
盯着那上下翻飞的画像，宁清和有些出神。
不是她不愿意相信，而是因为父皇宠爱，好奇学习过种种技艺的她曾见过许多能人异士，包括教她习武的师父——这些人大多已迈入中年，也因为人至中年，掌握的技术才得以炉火纯青。
而要杀掉一位官员，不说千难万险，但也必定需要闯过重重把守与阻碍。有惜命的官员，甚至会请高手来贴身保护自己。
这样年轻的人，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杀掉官员并全身而退么？
也许是非常厉害的武学天才吧。
宁清和想。
等待的时间渐渐变得漫长，萧行云一去不回，下方的交流看着也变得无味。深感无聊的宁清和喝了口茶水，本想再把小二叫来收了桌子再点一份茶点。
然而她刚准备收回视线，原本正和老板交谈的捕快头子却忽然似有所感，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视线撞上的瞬间，清楚地察觉到捕快头子的目光从无意一瞥变成带着审视的专注，宁清和暗道不妙，下方的捕快头子已经收起画像走近了酒楼。
那捕快头子是看出什么了？
可她今早出门的时候明明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过一遍，确认易容的非常彻底，几乎已经是换了一个人，怎么还会被发现？
咬着牙起身，宁清和环视一周——酒楼二层只有一个楼梯口，而距离捕快头子进来已经过去有些时候，这会儿若是跑下去，一定会被堵个正着。
进退两难，此时的宁清和已经不知道是该怪萧行云非要让自己出门，还是怪自己没事找事非要在窗口探头探脑了。
慌乱到极致的时候，心反而变得出奇地平静。清晰而坚实的脚步声从楼梯口响起，深知这次绝对跑不掉的宁清和干脆深吸一口气，破罐破摔般地坐了回去。
左不过被带回衙门，实在不行半路再找机会逃走就是，况且现在也不知道捕快头子上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贸然惊慌逃跑只会显得更加可疑，倒不如等他过来，再见招拆招。
思绪发散的当口，宁清和面无表情地看着捕快头子在一脸惊惶疑惑的老板的带领下朝自己走来。
四目相对。
捕快头子打量的目光毫不掩饰，上上下下看了一番，直到宁清和不悦皱眉的时候，他才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林荷。”宁清和不躲不闪，直直迎上捕快头子的目光。
“年岁。”
“十六。”
“是否在什么地方帮工。”
“……在花楼给花娘做贴身丫鬟。”
在捕快头子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本能地，宁清和其实想撒谎说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活计。然而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如果萧行云在捕快头子还没走的时候找过来，那么捕快头子必定会揪住自己说谎的原因。
到时候若是再往下一查，自己的身份很快便会被顺藤摸瓜地全部查个干净。
于是思虑再三，她只能照实说。
显然，捕快头子对这个答案并没有太多异议。他盯着宁清和看了半晌，直到宁清和以为已经成功蒙混过关的时候，一句话让她瞬间混身紧绷。
他说：“把手腕伸出来。”
空气变得很安静。
早在捕快头子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察觉到他的目的——查看这个不起眼的瘦小女孩，是否是张贴多时的皇榜上，那位价值千金的公主。
但是怎么可能呢。
哪怕这个女孩年岁与公主相近，身材也与画像上描述的大差不差。可这样一个长相普通到甚至有些丑陋的，毫无半点天甲贵胄气度可言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是那位被天子捧在掌心里的公主呢？
可是捕快头子的态度太坚定了，坚定到已经有些执拗。
难道这个看起来灰扑扑的女孩，真的是那位番阳公主不成？
时间一点点过去，围观的众食客被捕快头子的架势吊足了好奇心，所有人的目光都一转不转地望着那片不知何时已经被悄然孤立出来的地方。
宁清和被这些目光盯得直冒冷汗。
心头却只觉一阵万幸。
在捕快头子犹如鹰隼的目光下，宁清和抿了抿唇，颇为不情愿地，慢吞吞地拉开了盖在手腕上的袖子。
微微发黄却不掩细腻的手腕上，是一片光洁的肌肤。
没有放过看见手腕时捕快头子眼里一闪而过的怔愣，宁清和暗暗长舒一口气。
她的腕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
这事隐秘，四处张贴的皇榜上，并没有提及，普通的平民百姓并不知道这个胎记的存在。
但并不代表其他诸如侍卫或捕快等人也不知情。
由于之前一直刻意避开这类人，宁清和在只知道样貌的普通百姓里躲得还算安稳，但出于谨慎考虑，易容的同时她也会顺便遮盖住腕上的胎记，甚至为求合理，在手臂上擦上会让皮肤显得发黄的膏。
直到这次终于被人要求看手腕。
轻咳一声打破凝滞的气氛，宁清和看着捕快头子开口：“可以了吗，官老爷？这么多人看着，我有些不习惯。”
捕快头子瞧她一眼，似乎还是有些怀疑。但他没说什么，只默许宁清和拉下袖子。
再顾不上萧行云临走时的叮嘱，宁清和赶紧趁机跑路：“若是官老爷没什么别的事，我这就走了。”
话音才落，宁清和便如同兔子般从围绕的人群里挤出一条路离开，然而就在她距离楼梯口只有数步之遥时，原本已经默许她离开的捕快头子却再次叫住了她。
“等等。”
猛地刹住脚步，宁清和没有回头。
她听见捕快头子嘱咐酒楼老板拿了块湿毛巾来。
脚步声响起，捕快头子再开口时，人已经在她身后：“转过来，用毛巾擦擦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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