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好的，再插上这根银簪……别动来动去的！”
毫不客气地重重一拍坐在椅子上的萧行云，宁清和相当不耐烦：“再动来动去的，小心我手一抖戳你头皮上。”
原本同样有些不耐烦的萧行云闻言，当即如被定身般老老实实坐在原地。
“这还差不多。好了！完美。”迫不及待地从桌上抓了铜镜放在萧行云手上，宁清和一脸得色，“快看，怎么样，不错吧。”
“是不错，我开始理解其他花娘为什么总喜欢抢你去为她们梳妆了。”看着铜镜里焕然一新的自己，萧行云点点头，“但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就坐在梳妆台前面，你嫌它不够大是吗？”
宁清和轻咳一声，讪讪辩解：“怎么会呢，这不是看到你大变身，有点太激动了。”说着目光重落回萧行云的脸，她复又得意起来，“我保证，现在你往外面一站，其他花娘肯定都被你反衬的黯淡无光。”
然而与宁清和想象中的，对自己容貌相当自信的萧行云会给出的反应不同，他只是笑了笑，起身：“如果真的成了你说的那样，那对我而言，反倒可能不是件好事。”
“嗯，说的没错，但好像不太像你会说的。”宁清和挑眉，随手将桌上散乱的脂粉首饰扔进妆奁，“所以你准备出去了吗？小桔呢？不把她叫来和你一起下去？”
“为什么叫小桔？”有些不解地看向宁清和，萧行云最后往腰间挂了一块玉佩，“收拾一下你自己，一会儿跟着我下楼。”
“我？？”扔首饰的手一僵，宁清和脑子空白了一瞬。
虽然不是没想过萧行云会带自己一起去见客，然而当他真的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有些转不过弯：“小桔比我熟练的多，为什么叫我？”
“你不懂什么叫贴身丫鬟？”萧行云眼皮都不抬。
“当时你让我做贴身丫鬟的时候，也没提会让我跟你一起去见客啊？”
“我是没让你和我一起去见客，但我有告诉过你要随时跟在我身边。”
“……”
眼前人一脸‘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是你没听明白’的表情，若不是看在他从头到脚都是自己的杰作的份上，宁清和此时恐怕已经要上前去扯他耳朵：“就算是这样，小桔在你身边待的久，她跟你下去更稳妥。”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有耐心：“带我下去，可能会给你惹麻烦。”
“没关系，我不怕麻烦。”
“我怕。”
“我不怕就好。”
“……”
“……”
终于在对视中败下阵来，宁清和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字：“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推脱，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萧行云笑的妖娆：“你能这么想，那是最好。”
生怕再和他多说一句，自己就真的要动手。宁清和扭开头不再看他：“行了，没事的话就快走。”
“把我面纱拿来。”萧行云眼神示意宁清和去看床边的木架。
宁清和白眼一翻，三步并作两步冲去木架上扯下面纱，又几步冲回来，将面纱几乎是扔到萧行云怀中。
引得萧行云责怪地瞧了她一眼：“你能不能文雅些。”
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宁清和只甩下一句：“抱歉，山野粗人不知道文雅两个字怎么写。”
两人从二楼下到大厅时，已是巳时。
此时正值最热闹的时候，整个大厅挤满了来寻欢作乐的人。娇笑声，交谈声不绝于耳，乐娘们隐藏在层层叠叠的轻纱之下，悠扬动情的乐声随着她们的动作不断响起，悄然将大厅里的人引领至更投入的享受之中。
红檀木制的大门为分界线，门外，是昏暗不清的街道和不时吆喝的小贩；门内，则是灯火通明的大厅和嬉笑打闹的人群。
厅中最顶上，数个圆形的灯笼围成一圈，如正午的日头般将大半个大厅照亮，饮酒作乐的人坐与其间，脸上神色各异的表情在灯光的照射下，展露无遗。
而那些灯光无力伸延的地方，水红色的灯笼巧妙将之替代，映射出稍显暧昧的色彩。喝得不省人事被花娘搀扶着，抑或已经主动选好了花娘的男人，便会走进那昏暗中。
这又是两个世界。
望着楼梯口已经因为醉酒而丑态毕露的男人与花娘追逐打闹的画面，宁清和视线从跌跌撞撞的男人身上收回，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每次看到这种人，我都有种想立刻让他滚出我视线的冲动。”
她神色凝重：“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我和你一起下去吗？”
“位置不高，脾气不小。”萧行云有些好笑地瞧她一眼，“我也最后回答你一次，跟我下去，不能离开我视线。”
相当不乐意地‘啧’了一声，宁清和不再多话，跟在萧行云身后亦步亦趋地下了楼。
作为花楼的头牌，萧行云的出现，理所当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尽管早在给萧行云打扮之前就已经易好容，然而在一瞬面对无数目光洗礼的时候，宁清和还是下意识地有些缩瑟。
不是她意志不够坚定，实在是先前数月那种大街小巷人人都互相监视打量，毫无征兆地就有人高声检举，侍卫随时会从某个角落冲出来把人从自己面前带走的画面太过让她印象深刻。
无可避免地想起先前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生活，宁清和怒从心起，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度里恶狠狠地瞪了眼身前的萧行云，权当泄愤。
而这边，也许是来自身后的目光太过炽热强烈，萧行云似有所查地微微侧身，却只来得及见到宁清和乌黑的发旋与长而翘的眼睫。
目光微顿，他重转回身。
平静无波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梭巡了大厅一圈，无视下方所有或惊艳垂涎，或嫉妒不忿的神色，萧行云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下一楼站定。
熙攘人群里，传来细碎的吸气声。
若是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遮掩，能让一个人的容貌得到不属于原本的高度的美化，那么在萧行云这里，这样的美化便是得到了最大的放大。
紫色绣银线并蒂莲的衣裙勾勒出不算纤细但匀称的腰身，同色却稍淡些的披帛堪堪垂在裙边；发髻上银色缀祖母绿玉石的簪子，在妥帖稳定的脚步中随着动作缓缓摇曳；耳坠声泠泠作响，掩盖在纯白面纱里的鲜红薄唇弯着优美的弧度。
来自厅顶的暖光在他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为他的出场划上最后，也最摄人心魄的句点。
宁清和在他身后，自然将厅中的景象一览无遗。
她生在宫廷中，虽因皇帝的宠爱脾性稍显跋扈，但并不代表她就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
相反，正因为要面对许多来自身边的不怀好意与另有目的，宁清和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能从许多旁人都注意不到的细节去观察身边的环境。
因此她看得很清楚，不论是花娘，还是客人，厅中这些人，也许内心真正所想各不相同，但此刻，眼中都涌动着同一种情绪——
“霜烟姑娘，今天这么好兴致下来啊？”
人群里，不知是谁的声音响起，含混粗犷，一听就是醉汉。
然而也正是这一句，让安静的空气如冰面般被打破。
方才开口的人早已被众人遗忘，大厅重新恢复了热闹，热烈的声响再次充斥整个一楼。
萧行云则在这觥筹交错里，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厅中最大的舞台。
红绸围绕的舞台里，香炉里檀香燃烧弥漫的烟缓缓缭绕，一架焦尾古琴正静静地躺在正中央，下方的蒲垫仿佛早就在等待着谁。
跪坐在蒲垫上，萧行云十指轻放在琴弦，指尖轻拨，流水般的乐声便从他指下流泻而出。
而琴声响起的瞬间，先前乐娘的奏乐便就此沦为了陪衬。
宁清和站在萧行云身旁，微垂的眉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艳。
事实上，虽然宁清和来花楼已经有一段时间，但真正听见萧行云的琴声，今天却是第一次。
身为普通小工，甚至连丫鬟都算不上，宁清和在与他产生交集前，其实不常见到他，每次相遇，都是匆匆一瞥。最近、最清楚的一次，还是被碧枝拉着，在走廊里见到的那一眼。
淡漠，疏离，眼中没有一丝情感。几乎是第一眼，宁清和就很清楚的知道，这个人身上，一定藏着很多秘密。
她被这种秘密感无法抗拒地吸引。
哪怕在当了萧行云的贴身丫鬟后，近距离的接触让他整个人不再如同掩在雾霭之中，然而在某些时候，宁清和还是会从他身上察觉到一种沉重的，仿佛被什么桎梏着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宁清和从他指尖下柔和却不带感情的乐声里，终于确认了他身上那被深深隐藏的无形枷锁。
一曲弹罢又是一曲，温柔清冷的琴声和热烈欢笑的人群，是整个大厅，分割得最鲜明的两个世界。
眼尾余光中，宁清和看见坐在最角落的两个人起身离开。
而两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的当口，萧行云的琴声也戛然而止。
他甚至没有把曲子弹完。
从蒲团上站起，萧行云转身朝台下走，宁清和回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两人刚走不到两步，忽然有声音在台下响起。
“一曲未完，我们的头牌这就要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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