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采珠03
没心没肺的阿荇，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往自己的铺着草席子的硬板床上一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是不知道失眠的滋味
阿荇蜷缩在床上，阿旺就睡在她的床尾，守护着它的小主人
海浪声刷啦啦、刷啦啦
阿荇在梦里潜入了深深的海底，所有的鱼都聚拢在她的身边，温暖的阳光透过海面照进海底，深绿色的海藻仿佛有了生命一样随着一波一波的浪轻漾，她仿佛是海的孩子，想去多深就能去多深的地方，她看见海底洁白的沙细腻的流淌，流光溢彩的贝母映出无数种她叫不出来的颜色。还有鲸，她摸到了鲸滑腻的白色的背鳍，她骑在鲸的身上在海面上朝着太阳的方向跃出水
去啊，去日出的地方吧
带我去更远的地方吧
我想要去海的对岸
阿荇睡得香甜，姜阿公却是一夜未眠
人年纪大了总是容易疲倦多梦，但又浅眠
他如今七十有六了，经历过的事顶得上旁人一倍还多
姜阿公知道，如他这般活到古来稀的人是极少数的，人老了就容易回忆从前，他拄着杖，月光洒在他老树般的脸上，照进每一道褶皱里，他想起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
想起他在一个太平盛世出生，想起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耘，想起儿子和孙子去参军，家里第一个走的就是他的孙儿，那是正德年间的事情了，他的孙儿死的时候才不过20出头，孙媳还没有子嗣。孙子没了，孙媳过了一年就改嫁了。那一年他56岁。姜阿公想，为国捐躯死也死得其所。可是很快他的儿子又要去出征，也不知道去打的哪里？他和老妻、儿媳在家等啊等。等的头发白了眼睛快瞎了，他的儿子才回来了。回来以后终于可以赋闲在家，他过了一段祥和安宁的日子，儿媳又有了身孕，生了一个女孩。
女孩呱呱坠地的时候，姜阿公激动的流下了眼泪，不论如何，他们姜家的血脉没有断，女孩也好，女孩也好。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致
孙女出生那日便是儿媳撒手人寰的日子，老妻抱着沾血的女婴，和儿子哭成了泪人。
他手里拿着旱烟，迟迟没有点燃，婴孩响亮的哭声在姜家祖宅的上空盘旋
儿媳去了不到一年，儿子积劳成疾也随着走了
他和老妻哭瞎了眼睛，拿着县令给的特赦徭役的开恩令，望着儿子挣下的十亩薄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又过了一年
体弱的老妻病的下不来床，只吊着一口气陪他
他那会儿只有一只眼睛能见物，半晌摸着老妻枯瘦的手，听她断断续续的说
“我、我陪你。”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想起来了
他是这么多老妻说的，他说：“娟啊，你走吧，我一个人能行，别再撑着了，我把阿荇好好养大，你安心的睡吧，睡吧。”
再然后，这个姜家就只剩下了他和阿荇相依为命
他太老了，老到提不动锄头犁不了地；老到拿不起渔网撑不动船
可是他的阿荇还那么小，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他先是卖了家里的牛，换了半年的粮食，然后卖掉了几亩田换了三四年的银钱，可是物价一日高过一日，不到三年他就又开始卖田，这次他把所有的良田都卖了，只留了一亩并不肥沃的地。最后到了阿荇9岁那年，家里的祖宅也卖了出去，他和阿荇搬去了现在住的这所破屋。他的阿荇真的很乖很听话，没有吃的就去挖野菜，钓小鱼，去和村里的大娘学捕鱼捞珠，夜半的海水冰冷刺骨，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他多想向别的阿公一样，在过年的时候能给他的宝贝孙女掏出一块饴糖，哄她高兴。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就如同一颗即将枯死的病树，从枝叶到根茎都已经腐朽不堪，再也没有多余的养分了。
阿荇啊阿荇，阿公的小阿荇
你要慢慢长
慢慢长
阿公已经太老太老了
你长得快，阿公就跟不上你了
太阳出来了，姜阿公笑了
他虽然已经看不见了，可是日出的温度他还能感觉的到，温温的暖意爬上他峥嵘的额角，他在阿荇的床边停下，满脸慈爱地用严肃的口吻叫醒他的阿荇
“日上三竿了还在睡！太阳都晒屁股了，阿荇，快起来了！”说罢用力地拄了两下拐杖
他的孙女像个没断奶的猫崽子似的，哼哼唧唧的耍赖皮：“阿公，再睡一会，我要捉到大珊瑚了。”
他捋着胡须笑
都多大了，还要在梦里捞大珊瑚
阿荇睡好了从床上爬起来，她揉着眼睛，左手摸了摸阿旺的头
阿旺热烘烘的舔了她一手心儿的口水，短匝匝的脖子上皮毛柔软细腻，它极通人性，小声地呜咽着发出细幼的叫声：“嗷呜，汪呜—”
“好了知道你饿了，别叫了。我也没吃饭呢。”阿荇趿拉着以前的旧鞋，迷迷瞪瞪的去烧水
“阿公！喝糊糊啊！”
苞米面碾成粉末面儿，等到水开抓一把撒下去，用力的搅匀，熬的稠稠的就着腌好的小虾就是一顿简单鲜美的早饭
阿荇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不知道什么叫天伦之乐。但是她知道一天里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早晚和阿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会把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事全讲给阿公听，比如她早上就会跟阿公说
“我今天要多卖一点珍珠，之前攒下来的珠子有两大捧了，去城里多换些粮食和盐巴，阿公你要什么吗？我去给你换啊。”
“你别把买过的东西落下就阿弥陀佛了，这一钱银子你拿着，去打四斤的麻油和桐油，让店家给你分开装，好好的带回来不许贪玩弄撒了。”他愈说愈严厉
阿荇眨巴眼睛，不耐烦听：“哦。”
“家里不是还有油吗？”上次买的猪肥膘炼下的荤油还有半碗呢，干嘛买油啊
“阿公有用处，买回来就是了。”
“哦。”
“我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让你买什么油来着？再给阿公学一遍。”姜阿公不放心阿荇，总觉得她毛手毛脚记不住
阿荇扒拉两口玉米糊糊，“麻油和桐油。”
“打多少回来？”
“四斤麻油，四斤桐油。”阿荇张口说道
姜阿公噎住，把筷子啪的放下，声音陡然提高：“多少？一共四斤，再说要多少麻油和桐油？好好算！”
阿荇一缩头，阿公好凶啊
她飞快的夹起一只小虾放回碗里，风卷残云的喝干净剩下的玉米糊
“二斤！二斤麻油和二斤桐油。”
阿荇背着个小包袱蹦蹦跳跳的去城里赶集了
姜阿公倚着门，听着她跑远才咳嗽
自从阿荇在崂山神仙那里拿了银子给他请了大夫病还是不见好，姜阿公就知道他的寿数到了
这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医不了的命
他都七十六了，活得比平常人多了许多，也该到死的时候了
一副副药吃下去，初时还起点作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效果，天命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他瞒着阿荇，不让阿荇知道他已经无药可救
“苍天可怜，一定要让阿荇嫁一个好人家。”
等我一个糟老头子死了以后，不要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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