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告别
江照卿本打算天一亮就走的，但刘老太得知两人要走，担心刚下过雨，下山的路不好走，要有个熟悉路的人引着才好，正好栓柱没什么事，可以帮忙带两人下山。回想起上山时蜿蜒陡峭的山路，江照卿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这路当然不能白带，小陈在江照卿的示意下给刘老太留下一沓现金，沉甸甸的，明显比上次给的多多了。刘老太接过钱，放在手里掂了掂，看这分量，少说也得有十几张。
雨后微凉，栓柱赖在被窝里不起，磨磨蹭蹭到早饭后才起了床，江照卿两人的行程也就被耽搁下来。
栓柱一听能跟着下山顿时高兴的手舞足蹈的，可以趁着这机会到山下的集市上买点好吃的了。他麻溜的爬起来穿衣服，问刘老太要了点零钱，高高兴兴的要出发。
栓柱虽傻，但在买东西时却异常机灵，早先那些集市上的小贩们总想给他缺斤短两的卖，但都逃不过栓柱那双直勾勾的眼睛，他总是直直的盯着小贩的秤，谁也骗不了他去，所以刘老太很放心，常常让他去山下采购。
小陈早已打点好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拿好电脑就好，其他的衣服什么的不重要，淋了雨，又在这种地方待了这些天，回去后肯定洗都懒得洗就直接扔掉了。
脏兮兮的，就算是洗干净了，也没有留着的必要。
文玥照例一起床就开始忙活着这一天的事，喂鸡，做饭，洗碗，正赶上天终于放晴，连日来积存的那些脏衣服也该洗洗了。文玥拿了盆，倒上水开始蹲在地上洗衣服，栓柱的脏衣服总是很难洗，油腻腻的，要使劲搓才能洗干净。
屋外传来栓柱兴奋的叫声，她不管其他，只是低眉顺目的做着手里的活儿。
她没想到江照卿会来跟她告别。
“听你丈夫说，你很喜欢它。”
江照卿将手中的一包巧克力放到文玥旁边的桌子上。
听到声音，文玥迟缓的抬起头，只看了眼被彩色糖纸包着的巧克力，却看都不看江照卿一眼。
文玥的声音异常冰冷，言简意赅。
“他不是我丈夫，我也用不着你施舍。”文玥抬手拿起那包巧克力，照着门外丢出去，巧克力啪的一声摔到门上，又滚落到地上。文玥依旧低垂着眼，不看他作何反应，继续搓着手中油黑的衣领。
小陈进屋来叫他出发，江照卿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再说话，扭头迈出了这座土房子的门。
他走出门去，站在房前定定地看着这座待了数日的农家小屋，破落低矮，屋子里还散发着不知名的难闻气味。
眼前的小屋与记忆中那座破烂的屋子渐渐重合，同样的破烂，同样的住着一群目光呆滞、神情麻木的人。
江照卿从记忆中回过神，定了定神，终是淡淡的说了声，“走吧。”之后便转身向外走去。
雨后的天空干净清澈，纯粹的无法掩饰住一丝的杂质。
江照卿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忍不住回头望去，果然，那个女人正看着这边。
雨过初晴，水汽弥漫，阵阵微风拂过，空气中的湿意浸的人升起莫名的凉意。江照卿看见她起身走到门边，最终却还是没有迈出那道门槛，只是遥遥的望着他。
第一次，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女人的眸子泛着灰白的光，幽幽的莹亮在昏暗死寂的土房子里。
江照卿忘不了这双眼睛。
并非美艳，并非妖娆，清冷寡淡的眉眼，却叫人看了便挪不开眼，只想拥进怀里讨她一个欢颜。
江照卿转头对着小陈低语几句，小陈面上随之现出意外的神色，但最终还是照做了，他把包里所有的现金拿出来，江照卿接过现金，亲自递到刘老太手中，之后对着刘老太多嘱咐了几句。
文玥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最后江照卿和刘老太都看向她这边，前者脸上一脸同情不忍，而后者明显是发了财的欣喜模样。
栓柱引了人下山去了，他们的声音渐渐飘远，院子里重又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沉寂。
等文玥回过神才发现，天竟然已经黑了，衣服已经洗干净晾好，而栓柱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回来了，正围着刘老太要做红糖糍粑吃。
文玥低头看发现自己正在烧火，灶膛里的火苗劈里啪啦的燃烧着，炙热明艳，有些灼眼。
从清晨到夜晚的这段记忆，变成了空白，仿佛没有在文玥的脑海中出现过。
山村里的岁月平静无波，如今刘老太发了笔财，吃喝不愁，开始有空念叨起孙子来。刘老太开始计划着带文玥去看身体，她已经嫁进来好几年了，肚子却没什么动静，难免让人说闲话。
村头的李拐子是个赤脚医生，村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都会去他那看病，而且李拐子最有名的是他家有个祖传秘方，专治不孕不育。
刘老太拉着文玥去了李拐子家看了一圈，拿了两包药材回来熬药，文玥被刘老太逼迫着喝下，夜里却忽然肚子疼，发了高烧，刘老太一看吓坏了，二话不说去找李拐子算账，李拐子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这也不能怪俺，谁知道你家媳妇这么娇气，吃点药也能病倒。”
刘老太不甘心，大叫着要李拐子把买药钱还回来，李拐子当然不给，拍着胸脯保证自家药没问题。
李拐子说：“要不你带着你家媳妇去山下镇上看看去，拿城里那机器一照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铁定不是我这药的毛病！”
刘老太啐了一口，说：“好你个李拐子，治不了就说治不了，没那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现在把俺家媳妇治坏了，又开始甩锅了，世上哪有这好事，”歇了口气，刘老太又大着嗓门骂道，“赶紧的，把钱还回来，要不然我家媳妇真有个好歹，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老太拿回了药钱，还找李拐子白拿了几包退烧药，满意的回家了，文玥吃了药却还是不见好，第二天甚至还吐起来了。
刘老太一看势头不对，照这样下去，没准孙子没生下来，重金娶来的媳妇就要没了。正好刚跟城里那两个人赚了一大笔，刘老太索性咬咬牙，决定带着文玥去山下镇上医院里看看。
不严重的话就花点钱治一治，实在严重的话……现在家里刚有了一大笔收入，再给栓柱娶个媳妇不成问题。至于这个下不出蛋的母鸡，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刘家养了她这些年，够仁义了。
文玥被刘老太带着搭上了去山下的三蹦子，栓柱听话的跟在身后，帮刘老太看着文玥。颠簸了一路，文玥被颠的脑壳疼，才终于到了山下的黄水镇上。
镇上正赶上赶大集，热闹非凡。
这是四年来，文玥第一次来到镇上，见到了刘家庄之外的世界。街上汽车往来，时不时的发出鸣笛声，街边小商贩也在卖力的吆喝着自家东西，招揽顾客，刚放学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留下一串刹车时轮胎摩擦到柏油路的尖锐声音……
文玥下意识捂住耳朵，心头没来由的涌上畏惧的情绪。文玥害怕这繁华喧嚣的一切，她第一次发现，这样普通日常的景象竟让她不住的心悸。
这里太吵了。
一切细碎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刺进她耳朵里，仿佛要穿透她的心脏。
很快，三蹦子驶过了热闹的集市，最终停在了镇医院门口。
栓柱看顾着文玥，刘老太忙前忙后的找医生，其实只是简单的食物中毒，吃错了东西，没什么大碍，只是文玥免疫力差，看着严重了些。几瓶吊针打完，已经是晚上了，刘老太在医生的建议下办了住院手续。
“瞧瞧你，多娇气，吃点药也能上吐下泻的，”刘老太一切收拾妥当后，开始数落起文玥，“你说你跟着俺家多好，这么点小毛病还至于让你住院来治。”
文玥正打着吊瓶，头无力的扭向另一边，并不想听她啰嗦。
第二天一早，刘老太就把文玥叫起来了，文玥以为要回村子，慢吞吞的收拾床铺，以防落下东西，但刘老太着急的拉着她出门，一路直奔一楼的门诊部。
刘老太昨天刚来时就打听好了，今天会有个生育专业的专家来坐诊，为此她才甘愿多花钱在医院住了一晚，为的就是等着专家来了给自家儿媳妇看看究竟还能不能生孩子。
门诊部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只有妇科科室的门开着，有些热闹。今天是市里的医生来镇医院坐诊的日子，一些要不上孩子的夫妻们等着这个机会，都来这诊治了。
文玥注意到其中有一对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夫妻和一个年轻女孩的组合，女孩细心的搀扶着老人，文玥诧异的多看了两眼。刘老太也注意到了，因着人多，需要排队，刘老太便和这家人攀谈起来。
几句话聊下来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家三口，年轻女孩是这对老夫妻的女儿，而来看病的却是那位母亲。
老夫妻中的丈夫悲伤的说：“半年前，儿子被大货车从身上轧了过去，没了，人总得向前看，听人说有的人六十岁还能生孩子，我们这还不到五十呢，吃点药补补，争取再要个儿子。”
说着，一旁的妻子就落下泪来，女儿见状赶忙去安慰她，生怕她又想起失去独子的痛苦。
丈夫并不在意，他仿佛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还想拉着刘老太述说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是多么的痛苦，女儿不忍，小心翼翼的劝说，“爸，别说这些了，妈又该难受了……”
丈夫猛然打断，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冲着女儿大吼道：“你还有脸说，你是怎么照顾弟弟的，看见你我就来气，死的怎么不是你这个赔钱货！”
女儿一下子噤了声，瑟缩的退到一边，温顺的低着头不敢多说。
文玥嘲讽一笑，不知是该同情女孩的卑微处境，还是同情这位父亲的愚昧思想。
在门外等了很久，终于叫到文玥了。刘老太殷勤的挽着文玥的胳膊进了诊室。
屋里很简单的布置，一张桌子，一台电脑，再里面是一扇医用屏风，屏风后一张床，供医生对病人做私密性检查时用。
文玥进去后看到桌子后坐着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埋头在电脑旁翻阅什么东西。听到有人进来后，漫不经心的从桌上抬起头，微微一笑。
“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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